这篇解禁~灵感来自“师徒之‘缘’有三世”
第一世平安时代:长命无绝衰
第二世大正时代:近代罗曼史(即本篇),插图BY孢纸
第三世原作世界:阿司匹林(这篇就不放出了,此外《囚禁演习》也不放出,仅放出本篇)
附赠番外:关于师匠说他想起了前世的故事(先占坑,周末填(……
再次感谢大家,开始——
近代罗曼史
1
男人是在雨季来到小镇的。
在来之前雨已经下了四天,中途戛然而止过几次,他来得不够幸运,正是雨势最急的时候。
他被马车送来,随身只有一个手提箱,影山刚见到他差点以为天放晴了——下一眼才看清那是男人与众不同的金发,这颜色在见惯黑发的影山眼中浅得怪异,不过他向来对外界兴致缺缺,简单地扫了眼,继续埋头侍弄门前的紫阳花。
这花还是去年种下的,长势一直不好,野草都比它高半截,在雨季就绵绵腻腻的蔫,头发稀薄地垂着脑袋,像在说:“你命中本与我无缘,非要我来这世上干嘛”,似长非长,半死不活,在小镇气候里憋足劲也不如婴儿拳头大。现在第二年,和去年比也大不了多少,倒是当初不小心遗落在隔壁的一两颗种子长得还算旺盛,两相对比下,显得主人非常不称职。
影山身上被雨淋透了,和服下摆也全浸在积水里,但他毫不在意,只仔细撑着那颗小小的花头,花头因为小所以颜色更加浓郁,紫得也不丑陋,隔壁那几颗出息的反而颜色浅淡,有种浅尝辄止的潦草,影山不自觉往旁边看去,正看到那个头发同样浅淡的男人提着行李箱停在隔壁门前。
是新搬来的邻居?
影山这次看得仔细了点,男人不仅发色浅,身上还穿着格格不入的西装,雨水滚在他皮鞋上,黑亮得能当镜子,手里提着的棕色皮箱上有不同颜色的污渍。
男人察觉到视线,回头冲他一笑:“小弟弟,你怎么不打伞?”
影山心里蓦然带着莫名的惧怕,飞快地垂下眼,又觉得不太礼貌,只好犹豫着回答:“忘了。”
“这都能忘?”
男人挑眉,举着伞朝他走来。
他走得越近影山越慌,这种恐慌来源于未知——他在小镇长到了十四岁,每天见着同样的人看着同样的风景,男人像个忽然闯进玻璃罩的利刃,他身上所带的新鲜气息在少年的人生中从未出现,于是影山寒毛直竖,好奇而戒备地盯着男人的嘴唇。
男人蹲下身,把伞举在两人头顶。
“你在摆弄花?等雨停了也不迟嘛。”
“……雨停了它可能就死了。”
影山回答,那几个小拳头病恹恹地把头靠在他手上,被雨打得快垂到地面——不仅花头,枝茎也软弱得很不争气。说完这句话影山就后悔了,他硬着头皮等男人看怪胎的眼神放下来,和其他人一样,但这次迟迟未落,影山忍不住抬眼望他。
男人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稳稳地握着雨伞,行李被他随意地丢在一边,他的视线温和而明亮,虽然总带点狡猾的意味,但比之影山所见的眼神依旧烫得仿佛火苗。
“但你不能这样淋着,”男人提议,“人总比花重要,我们可以把伞留给它。”
这伞是防雨绸做的高档雨伞,影山家里也有一个,是父亲的朋友去国外带来的,一般没人能碰它,大家外出还是用纸伞,于是那把伞更像无用的装饰品,但没什么色彩,当作装饰品也不怎么够格,现在这把一模一样的伞撑在头顶,挡着雨,救着那几棵小绣球,它已然将影山认知里的毫无价值的东西重新搞活了。
他牙关咬得更紧。
男人不知道他奇奇怪怪的想法,急着回新住所收拾,又对影山一笑,把伞靠在影山肩膀上,把箱子放在头顶,就淋雨走了。
这是影山先生在提及人生时常常作为开端的记忆。
2
男人叫灵幻新隆,是个画家,据说为了研究新画技才搬来这个安静的小镇,房子是好友暂时借给他的老宅。
这些话是影山从女仆那里听来的,她们对这位来自外界的画家兴致勃勃,从他的衣着谈论到发色,又从他和传统日本男人不太一样的长相谈到他的口才和好脾气,甚至还提到画家曾在国外待过一段时间。她们聚集在一起,叽叽喳喳,像跳来跳去的鸟雀,影山抱着书从檐下走过,耳朵网罗一样开始主动接收这些信息。
过了几日,她们又不喜欢这位画家了。
“太轻浮了,怎么能将游廓里的人喊进家中呢。”
游廓?
影山没听过这个名词。
他坐在檐下,无所事事地看着远处,那几棵绣球活了下来,依旧蔫蔫地长着。
第二天下学时,他路过隔壁,不自觉地往里看了一眼。
大门和内屋都没有关闭,但光线不足,只能看清光秃秃的院子和里面层层叠叠的房间。
影山心跳加快,不自觉地踏了进去。
房间很多,有几个明显没住人,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尘,阳光照在上面朦朦胧胧的,像覆盖着毛玻璃,隐约在深处有些动静,影山随着声音而去,脚踩在木地板上面发出细微的咚咚声,走到深处的主厅,才终于看到了人,这处光线最好的房间被男人当成了画室,一尘不染,摆设即使在缺乏审美的影山眼中也觉得赏心悦目,只不过有些杂乱,到处是丢弃的纸张,上面画着各种图案,有的只是随意拿颜料一抹,有的却画得很认真,不过无一例外都是半成品。
往里看之前,影山一瞬间犹豫了下,呼吸在鼻翼里压了又压。
然后他看到灵幻背对而坐,对面是一位姿容艳丽的女性,她身上的和服已经褪到肩膀,黑底上印着金梅,肌肤光滑白皙,双腿半露不露地伸在下摆外,侧着脸没什么表情,只能看清她漆黑的眉毛和涂成朱红的嘴唇。
影山像被迎面打了一拳,头懵懵然的,“游廓”,他顿时明白,同时巨大的失望咬住了他的喉咙,他慢慢吐气才将一种莫名其妙的、被欺骗的痛楚压下去。他低着头看袜子上的灰尘,一面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在即将出门时忽然发现手边有个紧闭的房间,最上面挂着匾额——“死室”。
这次影山是被“死”这个字吸引。
他推开门,先被一股怪味道呛了下,这个房间是黄色和红色的——像落入了颜料桶,四处放着的画布上画着向日葵,画着太阳,画着红海,画着成片成片的金色花田,这些画仿佛有温度,他身处其中被热得口干舌燥,被这些刺眼而热烈的颜色搞得目眩神迷。
“你是隔壁的小孩?”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影山竦然一惊,后知后觉自己的行为极不礼貌,他僵硬地转过身,灵幻穿着西式白衬衫,嘴角微微往上翘起,看起来没什么不悦,但给人一种虚假的热情——也许其他人看不出,却被一向迟钝的影山敏锐地捕捉到了,于是他更加坐立难安。
灵幻继续说:“快出去吧,这房间我一直拿来风干画,这种颜色的颜料都有毒的,待久了对身体没好处。”
“这些画,”影山小声地说,“很好看。”
灵幻凝视着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他说的是否真心,确认后耸了下肩:“你可以挑张回家玩。”
“哎?可以吗?”
“这些画其实都是要作废的,”灵幻解释,“画出来总觉得哪里怪,不合心意,但既然认真画出来了成品,总不好马上撕毁,所以才把它们放到这里风干,等他们完成一个画的生命再说吧。”
影山这才知道房间的名字为什么叫“死”。
这些都是待死的画。
他挑了又挑,把黎明的抱在怀里,画还没干透,白净的和服上印了红色颜料,乍看上去跟染了血似的,不知道他从自己这里走出去又会有什么流言。
灵幻摇摇头,他现在沉迷研究新画法,对外界暂时了无兴趣。与他交往最多的反而是用来当模特的艺伎,偶尔有杂志社来信询问他是否接稿,顺便象征性地询问下近况,不过这位女士也不太让他满意,和这些画一样,缺了什么,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能老实让他画肖像的人可是一个都没有。
影山被他送到门口,对这位少年他印象不多,只知道是隔壁家小孩,似乎家教严格,行为做事都出乎意料的沉静,习惯一言不发地低头走路,他刘海本来就长,这么一来连长相都模模糊糊的,显得十分阴郁。
然而在灵幻看来,苔藓植物一样的影山并不可厌。
“没事的时候可以过来玩。”灵幻假情假意。
影山却因为这句话蓦然回头,他眼神亮亮的,从静到动一秒转换:“可以吗?”他又期待地重复,“可以吗?”
灵幻新隆呆住了——他没仔细看过影山的长相,这么凑到自己眼前长得也很不起眼,他皮肤苍白,又穿一身黑白相间的和服,于是整个人仿佛只用墨水就能画成,但此时他抱着红红的太阳,玻璃球一样的黑眼睛也渗着红色——现在它发着光,生机勃勃地望向自己,仿佛那几棵努力活着的绣球,被他看着,灵幻像被炎阳直射,原来雪山里真的能藏着太阳。
等灵幻回过神之前,他已经紧紧抓住了诧异的影山,随即听到自己嗓子里快要尖叫出的话:“过来吧,我教你画画!”
影山依言而行,他将那幅画藏在书里,家人听说他要去隔壁学画,一方面觉得灵幻人品不太靠得上,一方面又觉得他好歹在国外生活过,能让影山开下眼界,说不定对前途会有裨益,于是严厉警告了几句,便任由影山去了。
这是他正式踏进屋内。
环顾四周,首先看到的是门扇边的蓝孔雀,各种各样的画,下方还歪着一把三弦,桌子上摆满了颜料和毛笔,光线正好,那些毛笔上朦朦胧胧一层带着水渍的柔光。
“这是你的位置。”
灵幻指指座位右侧,影山看到他桌子上还有张画没完成,是个歪着身子的美人——他想到那位夫人,不过这张画和影山平时看到的不太一样,这幅画颜色边缘模糊,衣服仿佛是从皮肤上长出来的,五官却很写实清晰,光把画面上的人透得像绸缎裹着的白瓷。
“好看。”
灵幻哑然失笑:“你怎么看什么都好看,”他长叹口气,“这幅画也不怎么成功,东洋和西洋融合起来怎么那么难呢。”
他盘腿而坐,让影山看窗外,天空宁静,蓝得彻彻底底,间或飘过几片云几只鸟,宅院缺乏打理,野草乱蓬蓬的,中间松树也瞎长。
“你先把眼前的画下来吧。”
他大大咧咧地把颜料往地上一放,完全不管初学者会不会浪费,然后离得稍远点,悄悄观察影山的侧脸——拿影山当学徒还有个好处,他可以少付一大笔模特费,精于算计的灵幻越看这小孩越顺眼,神情更加和善。
至于影山在学画中会浪费多少颜料,这一点他却好像全然没有考虑过。
影山一边拿起画笔在纸上抹了一道,一边和灵幻闲聊:“师父,你是从哪边过来的?”
“京都,去过吗?”
影山摇头:“那师父为什么会过来这里?”
“我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画画,朋友又正好在这个地方有宅子,就过来借住下,”灵幻换了个角度观察对方,发现少年那股要烧起来的劲头竟然消失不见,只好无奈地托着下巴,专心回答他的疑问,“不过这地方比我想得还要封闭,你出去玩过吗?”
影山再次摇头。
“那等我画好回去的时候,就带你出去看看。”
“师父去过更远的地方吗?”
“更远的?”
“我听别人说你去过国外,坐着船穿过很宽的海,在望不到边的地方看到了很多我们没见过的东西。”
“你很好奇这个?”
“嗯,”影山停下画笔,扭头看他,灵幻看到他的眼睛又亮起来,“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很在意。”
“为什么?”
“我的想法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们觉得我很奇怪,但我再怎么努力也学不会他们的处事方法。”
影山手一顿,在纸上摁下一个平滑的圆:“我很痛苦。”
灵幻沉默不言。
人生是积累起来的,越是往后回顾就越丰富,前面是素描,后面的回忆才会自动加上颜色,但对一个少年来说,一直到十几岁的人生都是黑白,也过于凄惨了。
“所以你是想找到能接纳你的地方?”
“不用接纳,能找到可以说话的人就可以。”
“有哦,”灵幻凑了过去,认真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见过这种地方,有点远,要坐船过去——你可能找不到那个地方,但它就在世界的另一端。”
影山刨根问底:“是在哪里?”
“……泰晤士河附近。”
男生终于心满意足,他不知道这个地名,但既然灵幻去过就证明真的存在,所以他安安心心又在纸上画了一道。
与此同时,灵幻也在纸上涂上了第一块黑色。
3
绣球终于长得壮实了点——灵幻听到影山这句形容词简直要对花产生怜悯之情。
这花跌跌撞撞长到四岁,和主人一样枝叶抽展,确实精神可爱了很多,花心紫得深,往外延伸出一个圆鼓鼓的饱满花形,和自己门口的那丛遥遥相望(这堆竟然也神奇地颜色变深了),在因为多雨而常年显得黯淡的小镇醒目得让人喜欢。
他不自觉看向男生,最近天气忽然转冷,他又把收拾起来的炭盆拿了出来,想顺便驱驱潮湿,影山正往里投煤,幽幽的火苗在他脸上来回跳动,颜色比红浅,比黄深,带着燥意。手指上一层黑,使手指本色显得愈加惨白。
“说起来,”灵幻为弟子的不善言辞忧心忡忡,“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影山闻言一顿,他用映着火的眼角余光在灵幻身上蹭了下:“没有。”
“你还真是晚熟啊。”
算下俩人认识也三年了,连门口两丛绣球都生出很多小绣球,影山除了个子抽条了些,在恋爱的感情上似乎一点都没长大的意思。
男生不置可否,把几个颜料混一起,搅了搅:“是这种颜色吗?”
灵幻探头一看,正是他想要的深蓝,比湖蓝要深,比黑蓝要浅,像天色将黑时映在河上的青乌色。灵幻不由再次咂舌,这男生对颜色的敏感和把握太可怕了,好像没有他调不出来的颜色,就是在画画上的天赋实在一般,灵幻教了他三年,勉强算能看的水平,不过他来自己这边也不像是认真学画的,倒像是来听故事的。
灵幻给他编了三年的国外历险记,如果写成小说,可能比当画家还成功。
影山每天放学后来,走过宽宽窄窄的路,那一路有几户人家,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走到了哪里。有家安安静静,家里有人没人差不了多少,只有炊烟和灯光显示里面人还在活动,有家热闹非凡,三天里必有两天争吵,剩下几家也总有闲碎的声音,其中一家是女儿一家是男孩,偶尔能看到两人站在一起说话,中间隔着一堵墙。影山走过这些住户,再走过自己家,小心不碰到绣球花,再下一丛绣球花就是他要去的地方,灵幻一般在房间等他,有时无聊了就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等他来,半眯着眼,夕阳晃在他身上,不吵闹也不寂静,脚边放着茶或者给男生买的吃食,听到他来,蓦地睁开双眼,睫毛的阴影在他眼下倏忽飞起——影山尤其喜欢这样的他。
喜欢。
影山低头给他调另一个颜色。
自己说是学生更像是打工,一方面当模特一方面当调色助手,而灵幻许诺教自己的绘画却没什么长进,偶然会有“是在利用我吧”的念头,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
不如说,能从灵幻这里感受到自己被人需要着,反而救了他。
如果利用我的是别人,还会这么开心吗?他继而反思这个——没想明白,也就丢开了——他要思考的事情实在太多。
“师父,”影山忽然看向他,“你有考虑过恋爱的事吗?”
灵幻一愣,下意识避开男生的视线:“没,我忙得很,没恋爱的功夫。”
“嗯。”
男生安心了,便不再问。
影山给他调完色,就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继续往里面丢煤。灵幻抓住机会画他。
“你要上高中了吧?”
“嗯。”
“有想去的学校吗?”
“还没决定好,家里想让我去城里的学校。”
灵幻手上的笔停住了:“你的想法呢?”
“我都可以。”
影山不置可否。
小镇偏僻,如果去城里的学校就要坐两个小时的火车,这意味着俩人见面的时间急剧减少,如果灵幻说一句:小镇上的也不错,影山就心安理得地留下来,然而灵幻认真想了想,说:“这个决定是对的,你在小镇待的时间太长了,出去看看没什么坏处……也别害怕,你可是我灵幻大师的弟子!”
影山知道他满心都在为自己考虑,却不明原因地感到失望。
发现自己对男人的感情是在上个月。
那天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雨,影山下课回家,撑着伞从路上走,这次没什么安静的吵闹的,所有人家都静悄悄,有的嫌天色暗点着灯,有的没,雨幕把这些或亮或暗的房屋都笼住了,影山走到那两户人家的时候,发现男生和女生还站在外面,各打了一把伞,笑眯眯地说话,女生一会儿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橘子,隔着墙头朝对方丢过去。
影山没懂他俩怎么就说不完的话,就算下着雨也要聊一聊。
不过他对他人的事不太感兴趣,低着头就走过了。
快到家,影山远远看到灵幻正蹲在门口,认真地盯着那丛花看。听到他的声音,灵幻也没站起来,从伞下抬眼看他。
“雨太大,”灵幻解释,“我过来看看它们,”他笑起来,“别说,还真壮实了,被这雨淋一淋也没什么事。”
雨水掉了一点在他额头上,顺着弧度往下滚,眼睛里也仿佛有潮气。
影山忽然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他轻声问,“你为什么来看这个?”
灵幻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为什么,你很珍惜它们吧,所以我当然要来看看它们长得好不好,万一被这雨淋死了,你不伤心?”
他俨然没发现自己言语间的逻辑跳跃。
影山快步走到他身边,从上往下看他,神色模糊,眼睛眨了眨,像有一种热闹雀跃的鸟类从他眼中哑哑飞起来。我珍惜它们、会为了它们的死而伤心,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刨根问底,但最终说出来的是其他的话。
“我明白了。”
灵幻奇怪:“你明白什么了?”
“前面的那对邻居。”
“怎么了?”
影山摇摇头,他朝灵幻伸出手:“回家吧,它们现在没伞也没关系。”
灵幻尴尬地笑:“我腿麻了,龙套啊,你……”还没说完,男生就抓住他的胳膊一使劲,轻而易举地把他拉起来,血液一畅通,整条腿瞬间酸麻,灵幻龇牙咧嘴地往前走了步,就往旁边倒去,影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灵幻一时间站不起来,软软地靠在男生身上,鼻子先嗅到一股混着雨水和香皂的味道,这味道很是扎人,他浑身僵硬地停在原地。
花离了他的伞,又被雨水打得垂下头,但枝干果然撑得住,这一会儿连个花瓣都没掉。
俩人默默无言地看着紫绣球,这时身后一声呼喊。
“灵幻先生,进来坐坐嘛!”
灵幻松口气,站直身,轻轻推了把影山,扬声回答:“我鞋子上全是泥,就不过去了,明天我再来拜访!”
4
灵幻对影山的家人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他们把小孩管得太死了,如今能有个让大家都松松手的机会,灵幻自然举双手同意让影山去外面看看。
弟子不在,画的颜色又差上一截,灵幻越画越不满意,烦地把笔一丢。
影山是前天坐着火车走的,灵幻没有去送他,自己躲在房间里趴着想事情,过了一会儿,火车的笛声响起,“呜呜”地远走了。他住的地方离轨道远,平时只能隐隐约约听到,此时却觉得它响得不得了,就落在耳边,从头顶压过去,灵幻睁着眼睛看天花板——那火车声就从头顶窜了上去,直飞到云上,最近已经快要入夏,但灵幻怎么看云都觉得它正酝酿着雪。
他忽然就后悔了。
再怎么说也该去送送影山,哪怕——哪怕他昨天把自己摁在地上亲了一下。
灵幻越想越心里烦躁,他早就后悔,然而男生现在已经坐上了火车,去了也白去,后悔的节点也不仅仅在这儿,也许……也许自己当初就该把他拦下来?
在自己身边学画,一直学到自己带他出去,不也是很好吗?
察觉到自己充满独占欲的自私念头后,灵幻咬紧牙齿,再看下四周,觉得一切都空得惊人。影山画了一半的画还留在桌上,打翻的颜料也没心情收拾,红红绿绿的颜料到处乱淌,现在已经快干透了,收拾起来可要费工夫——灵幻现在无暇顾及这个,他看到有个纸团浸在颜料里,那是自己画到一半丢掉的废画。
打开后,就看到上面画的是影山。
他脸上被颜料弄得脏兮兮的,目光坦率而直接地目视前方,微微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灵幻猛然跳起,藏在大脑里的定时炸弹终于爆炸了,他外套都来不及穿,抓起来就往外跑,忘记换掉的木屐跑起来很不方便,但他有种来不及的火急火燎,回头是不可能的,只好把木屐拿在手上,不顾形象地往前跑,被晒了一天的路还残余着热气,隔着袜子透进来,火苗从头顶和脚底烧起,烫得他心口怦怦直跳。
等到了车站,灵幻只看到远远一道灰烟从火车上冒出来,载着他的弟子向外界走了。
影山再回来时只过了半个月,尽管家人让他先在那边安心适应环境,不必急着回来,但他还是在周末又坐着火车跑了回来。
他站在隔壁门口,像第一次踏进他家的那天,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灵幻一直懒得打理庭院,拿他的话说就是“我又不画景物,眼里边有它没它都一样,既然如此,我又干嘛花费工夫打理呢”,但现在影山竟然看到他在院子里也种上了绣球,看样子还是从自家门口挖过来的。
影山忽然笑起来。
他快步走进内宅,灵幻却没在画室,他找了又找,才发现这人躺在“死室”里睡着了。
“师父?”
这房间许久不通风,影山刚进去就被颜料味熏得头疼,他半跪在地上,轻轻推了下灵幻,灵幻还没醒,影山凑近了,在这满鼻子的颜料中闻到一股隐约的酒味。
他又推推他,把手放在他脸颊上反复揉了揉。
“快醒醒,师父。”
灵幻还是没醒,影山只好把他抱了出来,放回画室,男人将近一米八,十七岁的影山抱起来吃力非常,撑着一股劲快步跑,才没在中途把他摔了,等把他安稳放在地上,影山身上出了一身汗,胳膊酸得要死,动也不想动,就在地上和灵幻面对面躺着。
师父的状态不算好,眼睛下面一层黑,嘴唇也有点干。
这倒是让影山有点意外,在他心里一直觉得自己过于依赖对方,对方却不一定把自己这个小鬼看得多在意,甚至连自己走了他都不来送一送。影山叹口气,知道其实错在自己,不该那么冲动,但灵幻当时絮絮叨叨,顺势说到他可以在学校谈个恋爱,灵幻是开玩笑,语气满是调侃,然而就是这种态度让影山心里突然冒出了火。
等他从激动中回过神来,灵幻已经目瞪口呆地捂着嘴唇看他了。
影山就这么看了灵幻半个多小时,对方才悠悠转醒,本就迷茫的眼神在看到他时更加茫然了。
“龙套?”
“嗯。”
这声一出,灵幻的视线立刻清醒。
“你怎么回来了?”
“我还没得到师父的答复,所以要赶回来问问。”影山干脆地说。
灵幻哑口无言,他决心糊弄过这件事,但男生一句话就把他后路全部堵死了,昨天他赶了半宿的插图,又给人画了几张画,最后喝了半口酒,直接昏迷,于是他决心装作失忆的样子,鼓励大家一起忘记那件事。
“什么答复?”
影山无语地看着他,灵幻被他看得越发坦然,一撑身体坐了起来,过去继续画画。
影山眼睛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来来回回,最后还是拿了颜料:“师父想要什么颜色?”
“看到外面的树了没?就要那个绿。”
他这次画的是浮世绘,一只章鱼把船缠住往下拖,巨浪翻涌,影山短暂地转移了注意力:“最近开始改画这种了吗?”
灵幻耸耸肩膀:“要吃饭的嘛!”
这就奇怪了,据影山对他的了解,他最烦这种命题式的插画,偶尔会为了稿费画一张,赚的多少都无所谓,心思基本不在这上面,但——他看了眼灵幻的脚边,那里已经有厚厚一摞的插画定稿。
影山最后也没问出来,很久之后想想,也许这时候就该问一下。
5
有时候灵幻想,自己是真的爱画画吗——不一定。
他只是对无止境的单调生活感到厌倦。
“我啊,当初可是看到颜料就想吐,”灵幻这么对影山说,对上对方惊讶的眼神微微一笑,“但现在我不讨厌了。”
托你的福。
如果没有遇到影山的话,自己现在会在哪儿呢?也许会坚持下去,也许连画家都不做了,这种走向飘忽的预想又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刚来小镇的时候朋友还和他打赌在小镇不会超过一年,他就会无聊地跑回来,但现在——五年了,至今未感到厌烦,唯独有个问题老是压在他心上,时不时刺他一下,那个泰晤士河。
灵幻这辈子都没踏出过日本一步,他看起来轻飘飘的,哪里都爱去,但一是懒二是没钱,在安定后更是挪不动窝,那些色彩斑斓的故事全部出自他的想象,当初随口说出“泰晤士河”也只是他刚巧在书上看到过图片而已,然而影山相信了——相信在那个地方有他能理解和能理解他的一切,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心生向往,现在虽然没再提起过,但灵幻总记挂着,决心这辈子无论怎样,都要带他去趟真正的泰晤士河去看看。
到时候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地方就最好,如果没有,自己就向他坦白,告诉他灵幻新隆其实是个骗子。
影山又回来了,他从高中换到大学,依旧在其他地方,外面下了一层厚厚的雪,他用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上半脸和冻得通红的鼻尖。
“师父。”他一边解围巾,一边用手撩动头发,把上面的雪抖落干净。
灵幻从他手上接过围巾的时候,才发现他现在已经快比自己都要高了。这么算来,好像距他告白后又过了几年,几年呢……记不清了。
“雪很大吧。”
“还好。”
影山手也冻得通红,细长的手指都肿了一圈,看上去极为凄惨,但他神情还是淡淡的,坐在灵幻身边看他画画——画的依旧是插画。
“还没画完吗?”
“冬天过去就完了。”
“好慢……”
“安心,”灵幻扭过头对他眨眨眼,“我已经琢磨出来诀窍了。”
他指指桌子,影山跟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发现画的是自己,他这个模特终于有了正式的用武之处,画法说不出西洋还是本土,又透又色彩鲜明,和男生简洁的五官非常相称。
“好看。”
灵幻笑了起来:“你怎么看什么都好看。”
说完,立刻觉得这段对话似曾相识,影山还在低头看,灵幻问:“我们认识几年了?”
“五年。”影山回答飞快。
哦对……来小镇的第一天他俩就认识了,那年影山才十四岁,还是个阴郁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但灵幻总会有俩人要认识得更久的错觉,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突发奇想地选择闭关,而朋友又恰好没有这座宅院,自己说不定就不会与影山结识。这么一推,仿佛选择画画为了这一天一样,灵幻脑中忽然冒出了“命运”这个词语。
《命运女神与乞丐》——他又想到这幅画,这幅画画的是命运女神向一位衰老的乞丐丢下金币,分量之多甚至撑破了袋子,从下面和两边滚出来。
察觉到他的视线,影山回过头朝他露出笑容,男生眉眼都长开了,看起来开朗不少,但和同龄人比还是更加沉稳,灵幻想他这种性格在女生堆里会比较吃香才对,然而他眼中好像从来都看不到其他人,依旧每年都向自己重复告白。
灵幻想我再从命运那里得到一丁点东西,那个袋子就会撑破。
这种忧虑让他愁得要命。
于是他决定先从工作里歇一歇,顺手拿起报纸看了几眼,第一页就有个硕大的标题——“原敬总理遇刺,一代平民首相的陨落”。
咦?灵幻新隆对政治不感兴趣,对他的印象更多的是书法写得挺好,但他和影山刚刚认识的时候他还没当上首相,短短几年竟然从顶峰直接落进死亡,此时不由跟着目瞪口呆。
正吃惊着,外面忽然有些喧闹。
灵幻愣愣地向外看去,影山解释:“记得我和你说过的那对邻居吗?”
“记得……”
“他们今日结婚。”
灵幻再次呆滞,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和影山认识的时候,这俩人还对彼此毫无意思。
生与死,悲与乐,大事小情,五年足以让人生得以几乎扭转的改变,只有他和影山还停在原地,如果这种稳定能维持一生,灵幻倒很开心,然而,接下来的五年呢。
袋子或许会因为过量的得到而破损,但乞丐或许也会因为得不到金币而饿死。
“龙套。”
灵幻看着外面的雪,那朵几年前的夏天就酝酿雪的云终于不愿意飘了。
“什么?”
“我们在一起吧。”
影山骤然抬头,手里的颜料“吧嗒”掉了。
6
“影山,”——灵幻这样叫他,脸上带着疏离客气的微笑,“你几时回来的?”
影山像被兜头泼了层冷水,他有点茫然,不明白自己哪里惹过对方生气,明明上次回来俩人正式在一起了,这才一个月,对方的态度就急转直下。这时候,灵幻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往旁边的人群示意了下。
影山懂了又不懂,他张张嘴又把话咽回来,“嗯”了声转身就走。
灵幻看着弟子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心里有点发急,便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索性这人气是在气,但走的路程十分明确,左拐右拐就跑到自己家。
“你跑什么?”
灵幻站在画室的窗边,无可奈何,男生怒气冲冲地对墙而立,又扭身抓住灵幻的肩膀,随即嘴唇就贴了过来。灵幻悚然一惊,立即伸手把竹帘拉上,挡住俩人的身体,心脏被他吓得跳得飞快。
俩人就躲在窗帘后面接吻,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把空间切割成金色的长条,灵幻和影山就躲在长条下悄悄腻着对方,影山原先十分生气,但成年人温柔的亲吻把他慢慢软化了,于是那情绪逐渐变为平和。
‘我让你丢脸吗?’
他委委屈屈,象征性地在灵幻嘴唇上咬了一口以示愤怒,不敢使劲,咬完后用虎牙磨着,灵幻被他磨得腰软腿软,只好靠在窗户上,竹帘被他撞得哗啦一响。
影山亲完后,抵着灵幻的额头,距离极近地望着他的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在外面对我这么冷淡?”
灵幻这才想起来影山的“常识”从来没有接纳过这方面的内容,他因为爱意,在十九岁依旧纯净得惊人,他不明白爱需要掩饰,也不想明白,心里有多少爱就拿出来多少,静静地捧给你看,不打扰你,你要也好不要也好,就这么固执地捧着,被男生爱着是件很幸福的事,灵幻既然从他这儿得到幸福,就不由自主地为他考虑。
灵幻低声说:“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件事,绝不能被别人知道,知道后你就完了。”
影山有点发急:“我不懂,以前有过两个男人的事,大家也没说过什么……”
灵幻打断他:“这俩人是什么人呢?”
“大名和他的小姓……”
“这不一样,”灵幻捏了下他的脸,影山面对感情从不思考多余的事,两个人相爱就是相爱,他只关注本质,外层附加的东西一概看不到,所以灵幻心里更加喜欢他,“其他人能接受他们,是因为这种爱情在他们眼里代表上位者支配下位者的规则,可以拿来做有趣的笑谈,但我们是平等的,他们不会容忍在平等的感情里有异类在。”
影山不明白:“我们是正确的。”
灵幻说:“对,但他们惧怕这件事,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异类只有被杀死了才让人舒服。”
“可明明和其他的感情没有区别,我们不是异类。”
没错,灵幻告诉他,没错,你的想法没错。
“千万不要被世俗带跑,你的话,笔直地走下去就可以了。”
“那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说呢!”
“你知道‘师徒’有几世吗?”灵幻捧住他的脸,“三世,所以我们上辈子肯定遇到过,下辈子也会接着相见,等到下辈子,我相信人们开始觉醒,他们对于身份更看重感情,对于规则更看重人心,我们一定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上,告诉所有人我们的感情,这辈子,短短几十年,可以忍耐的,对吧?”
凭什么,影山几乎要留下眼泪,似乎看出他的不甘心,灵幻难得冷下脸:“如果你不同意,我就走得远远的。”
他知道外面针对自己的流言蜚语有多严重,和游廓的艺伎有染,与人私奔后逃到这个小镇,数不胜数,他本身在这个小镇就已经算进异常的范畴,但灵幻不在意这个,他懒得与这个小镇上的人产生联系,甚至对全世界的人兴趣都不大——唯有影山,影山不能受到伤害。如果因为自己影山受到来自全社会的责难,他会痛苦得想要消失。
影山盯着他的眼睛,完全明白了他的决意。
“好,我不说。”
下午,影山不想回家,坐在一旁看灵幻画画,冬天还没过去,所以他手上的工作还没结束。
影山回想起来:“师徒是有三世的吗?”
“都这么说,但谁知道呢?”灵幻看一眼影山,再次有种俩人早就见过面的错觉,“我认为有,不然那么巧啊,突然就遇上你。”
“那我上辈子是什么样的呢?”
灵幻心想这我哪儿知道,他想到前几天看过的志怪小说,随口回:“平安时代的话,阴阳师也说不定,我嘛,可能还是画家。”
“也可能是狐妖。”
影山忽然没头没尾地说。
灵幻十分不满:“喂,为什么你是阴阳师我是狐妖啊,专门克我的吗!”
影山一笑,带点得意的意味。
第二天影山要回去,灵幻裹着被子倚在门口看他——他半夜静悄悄地发起烧来,难得生病,这一次烧得还挺厉害,他原本想硬撑着送弟子到火车站,但还没走出门就趴到了地上。
影山摸着他的额头,忧心忡忡,想请假在家照顾他,被灵幻严厉否决。他把自己团成一团,哑声说:“你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你?”——影山刚要反驳,灵幻就揉一揉他的头,“小病,等你回来我病就好了。”
影山疑心他是工作累的,又爱跑“死室”去放画、丢画,审视下有没有哪幅尚可拯救,在颜料味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为什么要画那么多插画?”
灵幻避而不答:“差点忘了,你去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帮我放到邮筒里,那是给我朋友的。”
影山“嗯”了声,走时不情不愿,恨不得把灵幻装进行李箱带去学校。外面积了雪,他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雪下是积压的冰碴,绣球也埋进雪里,影山小心地靠着记忆绕过它们。
每次回头,灵幻都靠在窗边,冲他挥挥手。挥了五次,才看不到了。
7
影山回了三次家,灵幻的病都没好,中间似乎好了,但天气一变,又开始发起烧。随着春天的到来,终于逐渐稳定。
影山放下心,把灵幻装进行李箱的念头暂歇。
他把灵幻抱在怀里,对方因为低烧身上暖融融的,瘦了些,看起来不太像有一米八,影山甚至疑心他比自己矮半头,但等把脚并齐,影山直视到的还是他的眼睛。
“以后不要工作得那么辛苦了。”
灵幻“嗯”了声,在春天的气息里昏昏欲睡。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吗?”灵幻忽然想起来。
“哪个?”
“第一次见面时你要找的地方。”
“泰晤士河?”
“对。”
“记得,怎么了?”
灵幻半睡半醒:“那个,是我骗你的……不是说那里没有你要找的地方,可能有,但我骗了你,我根本没去过那里,不如说,我没有去过国外,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
“哦。”
影山点头,他把手掌贴在灵幻的额头上,感到对方颤动了下——灵幻在发笑:“你果然都知道。”
“但你并没骗我。”
“什么?”
“我要找的是能听我说话,让我活下去的地方,我找到了,”连脚都不用抬地找到了,影山奇怪,“怎么突然问到这个?”
“就突然想说了,”灵幻打了个呵欠,“以后你每次来的时候帮我看看邮箱,有没有一封回信。”
8
灵幻不喜欢素描,他喜欢带颜色的画,透亮的清浅的浓烈的艳美的,都会拿来试一试。
影山再次在心里重复:他不喜欢素描,也不喜欢画素描。
那——这里为什么有师父的一张素描照呢。
阳光正好,灰尘像落下的星屑。窗户开着,风一吹,梁上挂着的字画就开始乱飘,所以影山一时没看清楚四周,等看清后,他想——所以中间那个素描到底是什么?
他想不出来,大脑像被什么东西咬了口,巨疼后彻底失去思考能力。渐渐空间的颜色也失去了,它们都变成了黑白色,影山疑心自己被关入什么空间,等他出去后一切又会恢复正常。他松开手,一封回信飘落在地上,但他看不到这个了,什么都看不到,只是缓步往前走去。桌上和原来一样堆得满满的,影山用力一挥手,把它们扫落在地,笔筒和书籍滚得到处都是,西洋钟闷响一声,发出“哒哒”怪响。
影山踩上桌子,把灵幻的画像拿了下来,手指一碰——先碰到冰冷的玻璃,他浑身骤然颤抖起来,立刻扯掉照片上的黑纱。
是照片啊……
大脑麻木地接收着信息,往外走的时候,影山又看到那封回信,他一手抱着照片一手拆开那封信,里面掉落出三张纸,一张是写满纸的信,另外两张是船票。影山没管那封信写的什么,把船票捡起来,就走了出去。
紫阳花还没到花期,影山从上面踩过去,苦恼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去哪儿。
这时候好像有人抓住了他,表情惶然地说着什么。
他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看,看到胳膊上一片血红,相框的玻璃似乎被自己弄碎了,刺过袖子扎进胳膊。影山想起来第一次从灵幻家里出来的时候,他也满胳膊红色。
“师父……你的……”
对方的嘴唇一张一合,影山艰难地辨认他的唇形,等看清后他摇摇头:“灵幻新隆不是我的师父,”他说这话的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脸上,“是我的爱人。”
他想起来要做什么了。
对方愣在原地,眼睛都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影山没理会他,径直往前走去,他走过安静的那家,又走过吵闹的那家,在经过那对夫妻的家时,脚步稍微停了停,又继续走,终于停在一处鸟居下,小镇的地势不高,只有座种满了樱树的小山。被他吓到的人远远缀着他,相片被他抱得死紧,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影山回过身,踩着樱花,石阶下围了一圈人。
“灵幻新隆……”
他声音哑得不行,说出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这样不行,影山清了清喉咙,用尽全身力气从嗓子里放出声音,比钟声还要响,那声音被风卷起来,和鲜血浸满的花瓣一起顺着阶梯往下滚去。
“灵幻新隆——是我的爱人——”
他没怎么大声说话过,这句到了极限,疼得他眼前发黑。再想张口的时候,先吐出了一口血。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借由破损的喉咙吐出,影山的眼泪也簌簌流下来,接着变为嚎啕大哭,其中的悲痛令人动容。
影山家的人上来拽他,刚碰到他的胳膊,影山就倒了下去。
9
影山从小镇消失了,影山家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小孩,没人敢在他们面前提起。
紫阳花今年到底没长出来,没人碰它们,但就是不长了,有人也想养一丛,却也没有成功,小镇的天气不适合,虽然多雨,但热起来太阳也很毒辣,这花晒晒就死,不如说能活这几年已经是个奇迹。
男生记得师父的那句话,这句话又救了他的命,于是他一个人,安心活着,继续向着第三世走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