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灵】鬼魂会说话（3）
三
影山无声地与他并肩而行。
这是灵幻新隆成为鬼魂后第一次到外面来，月明天高，已经将近凌晨。
脚掌怎么都踩不到地，像个纸片轻飘飘地飞着，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想连富士山都能飞过。灵幻生前曾和大多数人类一样幻想过飞翔，但此时却觉得索然无味，连风穿过身体都是虚无迟钝，天空对他的吸引力飞快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针对大地的渴望，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自己脚下生出藤蔓，把身体牢牢固定在那片生者万物的大地上。
名为灵幻新隆的存在从内而外地发轻了。
还没等他忧郁完，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如同抓住一只氢气球，影山稍稍用力，灵幻就不自觉地下落了些，最终与地面只距离了不到三厘米的空隙。
影山超出他半个身位，灵幻看不清楚男生的表情，只看到他线条分明的下颔和覆了一层冰冷月光的眼球弧度，这让他的眼睛——乃至整个人都趋向与世间隔绝到极致的银白。
“新生的灵很容易遇到危险，”影山轻声说，“不要太显眼了。”
灵幻一愣：“危险？”
“恶灵之间会互相吞噬。”
“吞噬？！”
原以为人生已经一了百了，灵幻刚决定做个无所事事安心等待成佛的养老幽灵，没想到幽灵界比阳间还要竞争惨烈。
他心底发冷，仔细放眼望去，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的阴影处果然卧伏着无数闪跳幽光的狰狞恶灵。
和他以为的鬼魂不同，它们的脸和身躯几乎融合了人类对于怪诞的所有想象，最近的一只蛇颈恶灵寂悄悄地朝这边吐着信子，昏黄的路灯照出它半张脸——足有五六只同时开闭的诡异眼睛。头脸异状，脖颈和舌头却又是相连的蛇形，处处透着打乱又重组的诡异。
下意识的，灵幻飞快往影山那边躲了躲，因为惊吓还打了个小声的嗝。
“太丑了，”灵幻心有余悸，“幸好我不长这样。”
影山跟着脑补了下，忽然微笑起来。
这还是灵幻第一次见他有波动的表情，虽然笑容依旧平平静静。
“你笑什么？”灵幻也不自觉地笑问。
“如果是那样也没什么。”
“嗯？”
“我能认出你。”影山认真看他。
灵幻真正笑出声：“少扯了，我照镜子都能被自己吓死，你怎么认出来？”
“我也不知道，”影山说，“就是突然觉得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认出来你。”
“少扯少扯。”
“我还觉得无论怎么样我们都能相遇。”
灵幻笑容淡了，心里被痛扎了一下，不至于发怒但酸涩下半句话也不想说。
影山尤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他环视四周：“你是担心这些恶灵吗？”
感知到危险的恶灵发出威慑的低吼，灵幻刚要否认就感到身边压力骤涨，影山没有放开他导致那块接触的皮肤微微刺疼，另一只手极平常地抬起——竖立，灵幻的眼前就炸开了无数烟花。
从后方到目力不能及的远处，整整一条贯通南北的长街尽数亮起红红绿绿色彩奇特的彩色碎片，瞬间的事，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恶灵皆压抑死寂地盛放。
虫鸣也骤然停止，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影山轻轻的呼吸声。
灵幻此刻才毛骨悚然。
他震惊地看着影山：“难道你……很强？！”
“还好。”
影山偏头想了下，最后一点色彩在飞散时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银白色消融了些，深处是星点的红。
他回忆完毕后纠正：“大概很强。”
灵幻无话可说，只好给他鼓鼓掌，内心却不明原因地更加担忧了些。
前路畅通无阻，影山声势浩大的除灵似乎震慑住了所有定居或路过的恶灵，它们躲的躲逃的逃，剩下三两只耗子似的小恶灵趴在草丛里偷看。
灵幻被它们怜悯同情的眼神看得浑身难受，好像自己变成了一片涂着厚厚果酱的美味面包，正不知死活地在人嘴边晃悠。
终于一人一灵走到了城市中心的喷泉。
“就这儿。”
灵幻心情复杂。
影山点点头，他没去理会被警示条封住的案发地点，而是绕着广场四周查看。
几只还没回巢的鸽子慢悠悠乱晃，它们天生夜盲，这个点正是捕捉的好时候，灵幻跟着影山走了一圈仍旧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便无聊地蹲下身与鸽子对视，广场和喷泉的灯因为封锁现场而暂时关了——即使不关，这两天喷泉旁的人流也必然稀少。
于是月光下鸽子的红眼睛忽闪忽闪，一人一鸽漠然相看。
影山又走回来，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没有。”
“什么没有？”灵幻接话。
“没有灵，什么都没有。”
影山神情凝重。
灵幻没懂，他虽然身为幽灵但业务尚不纯熟：“很奇怪？”
“嗯，”影山走到喷泉处，用超能力让自己飞高，他垂着眼睛扫视周围，再次确定这地方“干净”到不可思议，“人刚死时灵素的产生量最多，这种地方很吸引灵。”
但是没有。
他深吸口气，习惯性压下内心深处生出的愤怒。
“有人除过灵了。”
“谁——”灵幻刚发出一个音节便收回话，他何其聪明，一瞬间就想通了很多事，“那他怎么会知道我带你来？”
“以防万一？”影山猜。
灵幻沉吟：“这倒是有可能，但未免也太巧合了。”
真狠啊，灵幻心里冷嘲对方对自己的谨慎，但事已至此纠结也没什么用，便上前拍了拍茂的肩膀，安慰道：“那就没办法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说。”
影山有些挫败，只不做声地点点头，刚要走忽然“咦”了声。
夜盲的鸽子茫然无知地望着圆月，直到被影山抓在手里还是一副懵懂呆样，眼睛是另外两个颜色迥异的圆月形。
现在换影山与它对视了，灵幻开始只觉得场景搞笑，渐渐的竟感到一丝奇诡来。
鸽子越来越不安，灵幻几乎以为这只傻鸽子要扑起来啄他，刚要提醒两句，鸽子忽然不动了，红色的眼中冒出一团莹莹绿火。
“你想要捏死我？”
鸽子弯脖“呸”了一口，大概真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在面对影山boss时语气颇像面对一个玩鸽子没轻没重的熊孩子。
影山松开手：“出来。”
“有本事你把本大爷从这身体里赶出去。”
影山对恶灵更加没轻没重，他能感到这只恶灵已经失了绝大部分力量，动手容易，但把要灰尘从地上拈起也太考究他的控制能力了。
鸽子似乎看出来他的为难，“咕咕”嘲笑了两声，两团醒目腮红从脸上浮了出来。
灵幻激动地走上前：“他是恶灵？！”
“嗯。”
“这只倒挺可爱。”
“喂！”鸽子觉得自己受到了比骂娘更严重的侮辱，“当心本大爷吃了你！让你——”
影山一把捏住了它的鸟喙，警告地看他：“你有没有看到其他超能力者来过这里？”
“你只是要问我这个？”
鸽子从喉咙处发声，颇为惊讶。
“快说。”
立刻理解了自己还没到被除灵的地步，鸽子恶灵瞬间态度迥异地亲热起来：“下午的时候是有超能力者过来，不过没有露面，他很强——可能比你还强，隔得远远的就把这边的恶灵全部溶了。”
恶灵有些黯然，它也在冲击中受损严重，想了想便从鸽子身体里飘了出来。灵幻看到这只恶灵小如手掌，是个迷你气球的样子，绿底上两团亮腮红，配色非常迷。
“本大爷叫小酒窝。”
名字也很迷。
灵幻没有吐槽的心情，他掩饰不住急切地连声问：“是谁！”
“都说了没看见……话说你不会就是今天下午死掉的那个倒霉蛋吧？”小酒窝看清他后倒懂了他的心情，便幽幽叹口气，“做鬼其实很自在的……”
灵幻比划了下它的大小，恶灵瞬间表情凶恶，“只要他不嘴贱。”
影山一直没说话，只是无措地站在原地，是超能力者，他想，真的是超能力者，是和自己一样的人杀死了灵幻新隆。
“影山？影山？”灵幻担心地喊他，刚想喊“茂夫”舌头一打结竟说成“mob”，这个口误让他缓解了心情，边笑边接着喊，“龙套！”
“啊，”
影山回过神，“有其他什么线索吗？”
小酒窝仔细回想：“我好像听到有人在通电话——说什么‘可以保证他们不会见面了’，因为离他，”——它指了指灵幻，“死掉的时间很接近，所以我留意了下。”
“不会见面？和谁？”
灵幻也很惊奇：“我下午只是无聊出来走走，没和人约好见面啊！”
他们苦思了一会儿依旧一无所获，时间此时已经过了两点。
最终灵幻叹气：“算了，明天再说吧。”
影山“嗯”了声：“外面恶灵太多……”忽然又想起人类岂不是更危险，他钻了牛角尖，好不容易把人和恶灵做出的区别再次混淆起来，灵幻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与影山相识极短，但仿佛能猜出对方的所思所想。
他摸上影山的背，像抚摸一只困兽慢慢让他放松。
“我去你家吧。”
灵幻笑眯眯地说，扯着影山的袖子轻轻一晃。
小酒窝钻回鸽子的身体里，挥起翅膀冲俩人摆了摆：“有什么线索我会告诉你们的。”
第二天灵幻又跟着影山去了警局。
影山一晚上没睡好，越发脸色苍白，目光阴沉，脸上像盖了一层青色玉屑。赶着要报告的人不觉怂了半截竟然没人来催促，他也借着这难得无人打扰的时间把灵幻翻来覆去鼓捣了一遍。
鼓捣。
灵幻想了半天只想起了这个词，他撑着下巴在旁边围观，自从昨天见识过一群恶心的鬼魂，他连自己的尸体都觉得甚是顺眼可爱。
“灵幻先生。”
灵幻顺口接话：“真好看。”
影山：“……谁？”
灵幻眼睛眨都不眨，用来掩饰狂涨的尴尬：“我说你。”
影山一愣，从来没想过有人会用这个评语来说自己，更没想到这句评语竟然来自这个人，但无疑威力是巨大的，他的脸颊迅速涨红，头不自觉地压了下去，直到看到脚尖才微微从心跳里松口气。
冷静后他想起自己该回礼道谢，便结结巴巴说：“你也是。”
“啊……”快别说了！好尴尬！灵幻内心狂喊。
“心脏也很好看。”
灵幻：不，我并不想知道这个。
影山的话题开始诡异地转了方向，“肺的颜色有点不对……你抽烟吗？”
“呃，偶尔。”
一天能去一包烟的烟枪灵幻先生讪笑。
影山摇头：“不好。”
“是啊，但谁让没有能令我戒烟的人呢。”灵幻眨眨眼，强词夺理地把责任推给其他人。
刚说完，他忽然觉得气氛不对，一回头果然看到一个小警察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影山，他察觉不到灵幻的存在，只听到影山从内脏着手夸赞尸体的美好，整个人都陷入惊恐的震惊中。
影山没注意到这种事，只当他来拿报告便点点头：“在桌子上。”
“哦……哦！”
小警察战战兢兢地磨蹭到桌前，抓起报告就跑，前后动作相差之大仿佛精分。
“我说啊，”灵幻扶住额头，“你去买个蓝牙耳机再来和我说话吧。”
影山对灵幻的话有绝对的执行力，特别是针对自己没懂的事。
中午休息回来他耳朵上就多了一只全黑的蓝牙耳机，影山身材修长神情冷淡，衣服又大多为黑白，带着这个活像电影里的秘密特工，帅是挺帅但在日常中十分违和。
灵幻憋笑憋到不行。
有了耳机遮掩后，他们对话更加频繁，从案件分析已经跳脱到对菜色的讨论，以至于队长不得不过来暗示叮嘱：不要因为个人私事而影响工作。
影山依旧不明所以，只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见他没否认，整个警局都在炸锅，纷纷讨论影山法医的女友是个怎么神经粗大的奇人。
不过茂灵两人无暇关注这些琐事——下午的时候灵幻新隆的案子忽然了结了。
——死因：意外。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