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放学时候灵幻又借口有事多留了会儿。
学校沸水一样,在喧腾过后再次归于寂静,这寂静很异样,相似的感觉灵幻只在墓地感受过,明明白天人来人往比之更繁盛的只有闹市,凉丝丝的反差有点让他犯怵。
下午的时候下了阵雨,此时天色已晚却露出了太阳,最西边是炭火般的红,过了夏至后白昼又开始缩短,所以东方颜色暗亮,灵幻又等了等,确定真的空无一人后跑去厕所接了桶水,他力气还未长全,不过是枝丫的力度,等水堪堪淹没到一半就关掉了水龙头。一块绿白相间的抹布陈在桶底,隐隐泡出些泥沙,跟有些暗伤似的。
灵幻一直想自己藏块干净的布,但如果被发现就说不清楚了,他有多余的同情心却没有应付杂事的耐心,只好忍着嫌弃把那桶水提到隔壁班级,最近天气炎热,他先顺手给窗台上的一盆小花——反正是认不清名字的一丛浅紫野花,看起来蓬蓬软软——浇了些水,蔫蔫的,边缘打卷渗出枯黄的颜色。在它的旁边是个画满涂鸦的课桌。
“果然啊……这种没创意的手段,完全不想吐槽了……”
灵幻无数次叹气,卷起袖子把抹布啪地砸在桌子上,上面一些“机器人”“去死”的字样瞬间变得支离破碎,阴谋无数次失败的始作俑者这次换上了马克笔,这让他颇费了些工夫,大体清除后一些尾巴看起来着实脏兮兮的。
灵幻曾留意过这个课桌的主人——印象不深,鸽子在手上抓了一下的程度,只记得对方看起来黑白分明又整天神游的状况外,仿佛拿针戳他能过五分钟才“哎呦”叫痛,灵幻有点懂别人找影山麻烦的心理,但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于是他乐此不疲地偷偷把影山被丢掉的书包放回原位,擦干净桌子上的羞辱涂鸦,替换掉影山被抹上淤泥的鞋子……霸凌像是个需要开端才能发生的恶事,在灵幻的干涉下他们表面依旧对影山采取无视态度。
总之,今天影山茂夫的校园生活也非常和平。
灵幻直起身捶捶腰,对自己的成果颇为满意。
然后他回了下头。
和往日的动作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该看到的是灰色的金属讲台和木制地板,冬日颜色偏深偏蓝,夏天偏亮偏红,两种截然不同的厚度,但今天有个男生正站在上面定定地望着他。
灵幻被吓了一跳,手中抹布“啪”地掉在了地上。
男生——课桌的主人拽紧书包的肩带缓步走了过来,远看还是一堆光里的黑白线条,随着他的走近渐渐清晰起来,五官也是干脆利落,被他直勾勾看着灵幻竟然有点心虚。
“那个……”
“你的。”
俩人同时说话,灵幻看到对方轻微地笑了下,从地上拿起那块已经变了颜色的抹布递给他,重复了一遍:“给你。”
灵幻满头黑线:“谢谢。”
这场景非常智障,他正判断到底是接过来还是不接过来才能显得没这么智障。
“谢谢。”
影山茂夫也跟着道谢。
灵幻一愣,忽然明白了:“你一直都知道?”
“不知道是你。”
那还真不得了,灵幻目瞪口呆地想,明知自己被同学抵触到这份上还能整天若无其事的神游,简直不知道该说他心大还是神经粗了。
他留意了下对方的表情,还是缺乏。
“帮我送回去?”灵幻指指水桶,俩人便一人一半地提着那个桶的把手,小指相接,重量轻到不可思议。
“啊那个,”影山茂夫像突然想了起来,“请不要再浇水了。”
“哈?”
他回身指了指窗台的那盆小野花:“那个,是不能时常浇水的。”
“哈?”
“已经死了三盆了,”影山老实地说,“我觉得还是告诉同学你比较好。”
“明明长了张很喜欢喝水的脸啊!”灵幻新隆脸瞬间涨红,他心虚回嘴,对方立刻露出了说错话的懊悔表情,所以也只有叹了口气,“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被欺负的话还是要反抗吧。”
走了一会儿灵幻忽然说。
影山又定定地看着他,灵幻不清楚他的意思。
“嗯。”最终他只点了点头。
两个男生把已经变黑的水倒进下水道,在天色也变得和水色一样之前分手各自回家了。
这就是灵幻同学与影山同学的相遇。
02
那次相遇像梦似的,这之后俩人的关系并没有变得更亲近,但被拆穿后再进行些什么英雄似的保护灵幻总有些羞耻,他偷偷看了几次发现事态出奇平和,只听说了些“影山威吓了始作俑者”的传言,影山依旧独来独往,班级的人把他当成空气。
他应该不在意吧。
灵幻想,为这件事的完美结局松了口气,偶尔经过隔壁班级探头看一眼,就看到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的男生,脊背挺直,桌上空无一物,依旧像在思考人生意义和宇宙存亡。
一个星期后,他在卧室里躺了一会儿忽然很想吃章鱼小丸子,不饿,就是忽起的欲望,胃里充充实实嘴巴却空虚得要死,于是陷入间接性寂寞期的灵幻新隆只好抓起钱包去买。常去的那家不巧关门,越吃不到越想吃的心理下,他便绕了远路去另一家看看。
汽车低沉的噪音时而飞过,夜幕下只有流线形状的光,光线断裂处像有星星掉下来。
过桥时似乎还有想要游泳的人在。
灵幻感叹果然比自己无聊的人比比皆是,但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蓦地觉得不对劲,站立桥上的男生制服整洁,神情冷淡,以审视镜子的眼神注视着河流。灵幻看到一片阴影下他颇具标志性的锅盖头。
“影山!”
男生被这声大叫吓得浑身一抖,刚莫名其妙地回头就看到灵幻扑了过来,他站立不稳在空中抓了两下只抓到一片柔软的布料就重重地栽进了水里。
灵幻原想救人结果自己竟然被拖了下去,他不会游泳,脑中出现了一个大写的“牙白”几乎昏厥。
他手抖脚抖,抱着头缩成了虾子。
影山晃了他两下,但对方完全没反应,无奈下只好把他轻飘飘地往上推:“灵幻同学、灵幻同学。”
灵幻脸色煞白:“我死了吗!”停顿五秒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哎?”他对眼前的场景理解不能,“哎哎哎?”
四周被一种模糊波动的黑暗包围,再上面是一个不停摇晃的黄盘子,他辨认了许久才发现那是月亮,鱼在头顶飞过,灵幻呆滞地扫视一周,目光对上还在试图晃他的影山,当下就给了影山的头一下:“为什么要自杀!”
“……什么?”
“有什么事情是无法解决的啊!只是被孤立而已……孤立……”灵幻新隆咬紧牙齿,肩膀脱力地塌了下来,“不管你用了什么魔法还是妖术,快把我从水里弄上去。”
影山依言而行,一上岸装了一肚子说教的灵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无精打采的,至于是怎么形成那种魔法效果的更是一个字都没问。
影山以为他被吓到了,轻手轻脚地揉了揉他的头发,谁知道这么一碰灵幻竟然流出了眼泪。
虽然只有一滴,泪水在刚解除到空气就瞬间停止。
“我是不是很伪善?”灵幻忽然问,不等影山回答接着说,“自以为救了你,自以为是个英雄,其实什么实质的事情都没做,还说出来被孤立也没什么所谓这种话,觉得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
他身上滴水未沾,唯一的水分只来自眼睛。
“所以为什么要自杀!”灵幻念叨着颓丧心情很快散去,转瞬再次火了起来,对着一脸呆滞的影山又敲了下,这次用力不小,影山瞬间“啊”地痛叫着捂住了额头。
因为气势太强,那句“我只是发呆”的辩解被影山吞了回去,他笨拙地安慰:“不是,灵幻同学很好。”
“好个鬼!”
灵幻又要跳,但影山身上自有类似放学后学校的静谧气质,不知不觉俩人都冷静下来。
“不要自杀了哦。”
他神情极其认真,影山只好再次把“我没有要自杀”这句话省略了。
影山惯常地拿出便当,四周像有个确实存在的结界,没人靠近但他也没想过自己走出去,超能力给他带来的思考已经几乎占据了全部的时间,能否使用和如何使用这两个问题足以让人精疲力尽,在无法规划和控制自己的能力前与人交往显然是件极不负责的行为,虽然招致来霸凌是影山没有想到的事。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连责任的相关内涵影山都还没思考得清楚。
他刚夹起炸鸡块,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就冲了进来,“啪”地扣住了便当盒。
“灵幻同学?”
“哇!”男生用夸张到虚假的语气感叹,“影山君的便当很丰盛嘛,交换好了!”他苦恼地把手指放在下巴上,“可是我的已经放在了天台,影山君要不要和我一起?”
影山严重怀疑对方是出于对他自杀的监视而提出的接近,但他一向是对周围人比较纵容的性格,也不擅长反驳和拒绝,稍稍愣神下对方已经把他拉出了教室。
他身上有点出汗,似乎一个人太久了,灵幻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掌温度都有些太高。
这之后俩人的交往开始密切起来,结果便是灵幻新隆为数众多的朋友开始急剧减少,在影山意识到对方也被孤立时已经只有他俩交谈了。
彼时灵幻日渐忙碌,对杂事越发不关心,看不出有没有察觉到,于是影山只好又去偷偷警告了一遍试图往灵幻抽屉里塞垃圾的男生。
至于灵幻新隆到底在忙些什么,影山茂夫隐隐约约有所察觉,有次律回家时提到在补习班看到了哥哥的朋友。
俩人的相处时间大幅度缩短,终于周末的一个下午影山在图书馆堵到了他。
刚进去影山就被汹涌的冷气冻得打了个寒战,他绕过一排排书架,在窗口看到趴着午睡的男生,影山浑身热气对方却在身上盖了件厚外套,他睡得浅,眼珠飞快动着,影山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
等影山走到身边的时候灵幻醒了,他眼睛还在闭着,忽然轻声问:“你过来干嘛?”
影山想了想,也低声回答。
“想你。”
灵幻笑起来,快手快脚地收拾好旁边的座位又塞给他一本书。
“茂夫君,欢迎来到复习的地狱。”
03
灵幻新隆热爱学习是件很奇怪的事,他做事随意,偏科严重但懒得做出改善,每次考试出来文理两科分数之差都如同云泥。
影山探头一看,一张演草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式。
“不要问我为什么,”灵幻头也不抬,内心也是非常羞耻,“千万不要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
“……”
影山充分体现出他不读空气的ky,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要问?”
“好吧好吧,”灵幻题目正好做不出,因为俩人的窃窃私语管理员已经频频示意了,他飞快地解释,“这次我想考好。”
“哦。”
灵幻被憋出一口血:“你不接着问了?”
影山不解:“问什么?”
灵幻无语一秒才想起来这句话对初中生来说非常合理,合理到连解释的空间都不需要,连影山这个学渣都懂的问题自己竟然还要追根问底,于是他羞愧地捧起书继续啃。
影山茂夫一直觉得灵幻新隆特别神奇,相处久了自有一份崇拜和安适的感觉浮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并不矛盾。
比如说他想考好。
于是一不小心就考到了年级第一。
灵幻也被自己吓到了,飞快把排名拍照留存,唏嘘地说这种巅峰要留给后人景仰,以及去老爸那儿换物质奖励。
这时候影山才想起来问:“这次考试很特殊吗?”
原来结果不定各种藏着掖着的灵幻得意一笑:“影山小朋友,要升年级了,这种期末考试可是关系到我在新生面前露脸。”
他说的是开学典礼,里面有个环节是除了新生代表发言外,各年级的第一也要上台发言,每年无数胸怀大志的学霸都纷纷下劲儿,不仅能出风头,拿来泡学妹也是极好的,不过没想到今年竟然被一个偏科严重的货截了胡。
据说灵幻新隆的数学老师当场落泪,再也不用看着他的文科成绩恨得牙痒痒了。
典礼当天,影山茂夫特意选在前排,从这边往后台那边看,很清楚的三个人,一个是不认识的新生,一个是低年级的律,另一个是看起来格外紧张的灵幻新隆。
俩人对视了,不知道是不是影山的错觉,灵幻忽然镇定下来,脊背直顺而放松。
他上台的时候手里空空。
“喂喂,”灵幻试了试话筒,他歪歪头,“该讲些什么呢?啊首先是要欢迎各位新生,至于多欢迎——前一位影山同学已经做了总结,那么说说学习方法——影山同学说的也很好。”
下面的学生笑倒,影山律头上已经起了青筋,警告地瞪了学长一眼。
灵幻露出微笑,把话筒从架子上拿下来走到讲台边缘处。
“这样的话,我便来说说在初中三年里如何不会变成人渣吧。”
全场更加哗然,旁边老师的脸肉眼可见地变青,看情况正在犹豫要不要把灵幻给拉下台,唯有影山寂静地,如聆听学校空无一人时的“晚霞渐淡”,他想起来自己与灵幻初次对话的场景,男生一身水渍,袖子卷到手肘,半个身子都是夕阳的红色,脸颊旁是丛淡紫色的小花,现在他的神情和当时的专注相似。
“霸凌,我想大家都经历过吧,无论是被害人还是加害人,或者是旁观者,大家都应该或多或少地见识过,甚至因为太过常见而理所当然。每个班级总有一个被默认成怪人的人,可以用来理直气壮地发泄不满——因为你太奇怪了,无论性格穿着还是各种方面只有稍异于旁人就可能沦为这种角色,因为你太奇怪因为不可爱——奇妙的‘可爱判定’。”
掺了颜料的矿泉水突然从人群里朝灵幻丢了过去,但在到达他的身边时诡异地停止在半空,灵幻大大叹了口气,伸手把那瓶水取了下来。
他晃晃饮料瓶:“我不明白从别人的狼狈中能获得什么快感,就像这样,”灵幻把颜料泼到自己的胳膊上,黑色的制服瞬间吸收了一切颜色,淋淋漓漓又流到了脚面,白鞋变成肮脏的暗红,“因为这样的结果感到开心?”
“难以理解,”他张开手掌,塑料瓶啪得掉在了地上,“我不说什么换位思考的空话,我只想说,你们在做的不是什么普通的欺负,而是真实的凶杀,冷眼旁观正是最大的帮凶,努力不要成为一个杀人的人渣吧。
以上。”
灵幻新隆鞠躬停止致辞,但想了想他还是补充:“强大的人出于责任束缚自己的力量真的非常帅气哦。”
他眨眨眼。
04
影山茂夫又多了一个符合怪人的“不正常”秘密。
说出来日常将将崩毁,他痛苦地失眠了几天,短暂的梦全是浅紫色,影山沉了沉心,终于在最后一天走进真实的梦境。
天地上下,只有一个男生。
简洁到吓人。
醒过来的影山思维也简洁到吓人。
只不过仅仅是结交就足够给对方麻烦了,于是这个秘密维持到了毕业,刚好一年。
灵幻在操场排队,每个班级轮着跑到天台大声喊出自己的梦想,但总有几个活宝喊出些类似“好烦!长胡子好烦!”这种青春期烦恼。
自己的梦想嘛,他对人生想得尚浅,打算应付几句“科学家”什么的。
太阳慢悠悠地移到斜上角,暑意浓重,灵幻热得脸颊通红,上去喊话的人也都渐渐有气无力。
他正昏昏欲睡,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声音又熟悉又陌生,便恹恹抬头看,正看到一个清凉看不出任何炎热感的男生,男生黑白分明,像冰片溶解在水里,又像一把剑胚刚刚成型。
他垂着眼睛注视自己,阳光把影山的皮肤几乎照射成了透明的颜色,眼珠的辅色更加清楚明了,灵幻悚然一惊,对方已经喊了出来。
“灵幻新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灵幻也大声喊,把影山的声音瞬间压过了,没人听到他说的什么,影山吃了一惊,慢慢抿紧嘴唇,他失望到了极点,那块冰已剩残骸。
灵幻才是真的要吓死。
“你也给我看看气氛吧!”他继续大喊,幸好天气炎热,没人看出他的脸到底因为什么发红。
影山走下来时还没从情绪里挣脱出来,他听到旁边人问到底想说什么,无声地张了张口,再闭上的时候嘴里多的一团空气死活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天台上的大喊。
“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