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茂灵感情的理解都在这里了
05
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个意外,无论是那件尴尬的事还是额外的亲吻,它们本就来得莫名其妙,仿佛说透了就敲碎了一层冰,下面是疾行的漩涡。
灵幻没这点破坏欲,便闭口不言。
影山一直在发呆。
他的想法永远处在两个极端,要么好懂如白纸,要么就模模糊糊完全看不清,没有可供猜测的中间值。现在倒像是两极都贴住了,灵幻轻而易举地知道他在想什么事情,但具体细节就是个极麻烦的一个难题。
灵幻也不想管这些,赶紧扯着他去洗手。男生一手心都是干涸的血迹,实在是看得眼疼。
这时他抬了下头,俩人就在镜子里对视了。
喉咙和齿缝间忽然像挤进了一只扑腾的鸽子,灵幻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脑中先出来的竟然是句莫名其妙的“你好”,跟初识似的,但灵幻并没从弟子身上看出什么陌生来,然而那只鸽子仿佛已然扑了出去,翅膀羽毛盖了影山一脸,于是弟子慢腾腾地脸红了。
“师父,你……”
“我什么我!”
灵幻没好气。
“我……”
“你什么你!”
影山硬着头皮不再说话,他看气氛的能力仅仅是小升初,在摸不准对方的心情时只好消极应对。这段沉默的间隙终于让灵幻活了,他像个瞬间找回了血肉的骨架,胳膊一动又回到了日常。
“伤口没事了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这恶灵也太邪门了,你还骗我说没有,万一有个什么病菌……”灵幻碎碎念,对弟子单枪匹马勇挑恶灵这件事颇为不满。
“那个不是恶灵。”
影山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
灵幻一愣:“那是什么?”
“灵体,它说它是欲念的集合,好像是离它近的人类欲望越大它就越厉害。”
那只鸽子又堵回喉咙,灵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良久从鼻子里出了口冷气,一拍弟子:“好了,去吃饭。”
晚饭又是面条。
灵幻新隆现在心思忙乱,能把原料变成一碗软面已经是很不易了,中途他起身给影山拿了瓶饮料,走了两步又回身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
半杯,他估摸着自己的酒量,得出了只能喝半杯的结论。
多喝些大概也不会醉得不像话,但他总有着成年人对自己可能出现丑态的忧心。
影山最后吃完,起身要把两人的碗筷拿进厨房。灵幻正托着下巴看灯,对方的影子就压了下来,把周围遮得严严实实,灵幻莫名想起了日蚀的场景,他晃晃脑袋,不发一言地走到屋檐下伸出的长廊。
院里风平浪静,那个恶灵跟场梦似的。
坐下时青草几乎淹没到他的小腿,有蟋蟀踢打着脚趾。
灵幻摸出了在房间里发现的一盒烟,烟雾缭绕,头顶的灯换成了圆月,距离感不甚明晰但灵幻总觉得这是个监视自己的大眼球。
‘可惜我亲影山的时候你还没升起来呢。’
他发出一声心虚的嘲笑。
灵幻把一部分的注意力分给了影山,但更多的还是陷入了一种空虚的膨胀中。他在思考自己的人生,自从实现了大人物的梦想后,人生的主体就像个沙盘时不时晃进他的思想里。
他为了梦想走了很久,现在终于到了顶点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仔细想想,除了成为大人物的那个瞬间非常快乐外,其他时候竟都不如追逐的日子来得有趣。即使再不想承认,灵幻知道自己终于又开始不满足,情绪不至于低落,但已是临近雨时燕子平直的飞行轨迹。
月色亮白,他的表情像淋了雨,把一些习惯的虚假都洗得干干净净。
影山看到的正是这样的灵幻新隆。
他坐了下来,与师父并肩看这所庭院,看了许久也没明白。
“师父,”他问,“你在想什么?”
灵幻回过神,发现烟头几乎烧到了他的手指:“啊,对不起。”
“请别在意。”
灵幻朝他伸出手,影山原以为他要自己手里的饮料,但对方手指动了动就把烟头丢进了易拉罐里,火星发出“嘶”的熄灭声,一股带着甜味的烟气冒了出来。
“……”
影山观察了下他,又对比了下师父往日的醉状,确定他今天确实还是清醒的,只不过因为酒精稍稍沉入任性妄为和胡思乱想的理智破损阶段。
“师父心情不好吗?”
“也不是,”灵幻用食指抵住了下巴,指节处隐隐约约残留着尼古丁的味道,他又冷静了点,“只是有些……想不通,”
不等影山发问,他的话就在破损缝隙里娓娓而来,“我这一辈子就没个定所,原本我以为是因为梦想还没实现的缘故,现在我已经成功了……但似乎还是轻飘飘的,我该去哪,又要怎么样才能停下来,一头雾水。”
“师父也会有不明白的事吗?”
“可别把我当神了,”灵幻笑了起来,他思维乱飞,忽然想起上次如此迷茫的时候还是影山初中时俩人那次难得的吵架,“你还记不记得……”他又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当时算得上气人的反应,立刻截住话头不说了。
影山在月光下注视着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车站时灵幻周围那层透绿的光,现在光线变成了银白,他脸上绒毛边缘愈加模糊,的确像个停不下脚的蒲公英样子。
“这样的师父很好。”他忽然说。
“嗯?”
“一直前进的师父,”影山认真地说,“我觉得很厉害,”
他嘴角忽然浮出浅淡的微笑,和灵幻梦里的片段相同。
“可我没什么目标了啊。”
“那就……世界?”
灵幻愣住了,先用手捂住开始发烫的脸颊,闷闷的笑声从下面传来,像是冬日里稍重的哈气,但比之前要畅快很多。
笑够了,他喃喃说:“世界级的大师吗?……还真是了不得的野心,”稍稍磨平的刀刃再次显了出来,“虽然听起来挺复杂的,但全世界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个人吧……几百个人里当第一好像也没那么难?”
‘我在把自己的烦恼向龙套寻求答案吗?’
灵幻想,这种身份的倒置让他忽冷忽热,蟋蟀停止踢打,连风声都出现了断层。
“如果……我不前进了,只想停下来呢?”
他似有暗示。
影山自然听不出来,只是晃着手里的易拉罐,语气不变:“安稳的师父也很好。”
灵幻再次大笑。
他现在整个人忽然被灌满了不可名状的月光,连眼睛都柔和地发出银色——这其中自然有些酒精的成分,灵幻借着这点稀薄的酒劲慢慢挨近了弟子。
“你呢?你在烦恼什么?”
06
现在角色对了。
灵幻问面色迷茫的弟子:“你在想什么?”
月影落进了影山的眼睛里,他的瞳仁动了动视线回到庭院黑夜中发乌的樱树上。
“乌鸦……就是今天的那个灵体。”
“咳。”
灵幻还对那句有关欲望的话耿耿于怀心虚不已,闻言就要岔开话题,但影山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它说它看透了我的欲望,亲情爱情友情什么的……然后,”他的目光蓦地挪到了灵幻的脸上,月影也跑到了侧边,灵幻看到他眼睛深不见底,是个疾行的漩涡,“它看到了你。”
“啊?”灵幻没反应过来,“我是哪边的?”
如果是亲情,就算装醉我也要揍这臭小子一顿。
他愤愤地想。
“不,你是独立之外的。”影山说。
“独立?”
灵幻完全没懂,直觉倒是依稀碰到了些冰冷的东西——比如漩涡上的冰层,这让他神智清醒地思考影山说的话。
影山想了一会儿,忽然抬起手把易拉罐递到灵幻的面前,距离近到灵幻完全看得清上面蹭到的烟灰,沾了水一半发白一半已是脏兮兮的黑色。
“亲情友情爱情,它们在这里,”
他晃了晃,然后把罐子放到了一边,手指屈起又伸直,指向了灵幻,“你在这儿。”
灵幻汗毛竖了起来,月光之下,似乎一切深情都掩盖不住了。
“那么,我对您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你别问我,”他脱口而出,不去看影山的脸,过了一会又缓和地说,“别瞎想了。你和小蕾……”灵幻试图提醒他,或者说是混淆他,但这个死脑筋的弟子明显已从困惑中挣脱出来,他目光直接而热烈,瞳孔里都埋着条动脉。
“你在这儿。”
影山再次重复。
灵幻知道他在说什么,当他把手指指向自己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些感情需求组成了影山欲望的全部,然后自己被单单拿出来,无关亲情友情也无关爱情,各个感情都掺杂着,无法定论,就这么孑然一处。
久一点,这个人便跑到了心尖,再久一点,就连自己的感情都不算了——这人飞了出来,与自己的人生并列。重量也和人生等同。
影山于他就是这样。
“我比你大十四岁。”灵幻叹气。
“嗯。”
“是你的师父。”
“嗯。”
“所以无论性别年纪身份,都不是很相称。”
影山偏着头看他,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易拉罐掉了下来,灵幻的脚踝上都被洒满了黏糊的碳酸饮料:“您懂了。”
他肯定了这件事。
灵幻惊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但影山没有给欺诈师组织语言的机会,他语气更加直接,几乎变成了羽箭。
“你知道我的感情。”
“……我刚刚知道。”灵幻干巴巴地说,这是实话,虽然他自己都不相信。月亮发沉,他一时失去了语言,影山的情绪已经烧灼到了咽喉。
犹豫,有一些。
懊悔,也许。
暗喜,大概。
灵幻揉了揉眼睛,试图把最后一点莫须有的酒精驱逐出去。
他似乎再次错估了对方的成长,已成青年的男生固执不变,其他都难以预测,最起码在感情方面已经尝试伸出敏感的探头。
现在是两个独立星球的谈话了。
“傻话。”
“所以你知道了。”
“是。”
俩人又车轱辘地说了一次,影山收紧了手指,灵幻手腕上的表盘都被捂得发烫:“那……师父呢?”
意料之中的问题。
“你确实思考好了?”
“好了。”
“结论?”
影山用超能力把易拉罐拿在了手上,他一手是那个沾了泥土的瓶子一手继续牢牢地抓住灵幻,他像要说许多话,如同念出各种拗口的名词,但最后也只是抵住了对方的肩膀。
“师父呢?”
对话已经落入无数的循环之中,灵幻深吸了两口气,破开了僵局。
“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他惯性使用暧昧的说法。
影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师父也……”
“是这样。”
灵幻截断他的话,为了自己的心脏着想。
便不用再继续往下说了。
灵幻新隆曾想过很多次俩人的将来,一半是跟现在没差别,只是平行着度过年月,四分之一是分离,还有四分之一就带点我知你不知的私心了,在这四分之一里又充斥着各种喜剧悲剧荒诞剧,可能还有点惊悚剧情。
有天他无所事事地想着某个场景——那段时间他看了点肥皂剧——大团大团的烟花在俩人头顶炸开,他和影山用力拥抱互诉衷肠。忽然一回头,便望见了还一无所知的弟子,男生正认真地给他凉章鱼烧。
掐指一算男生竟为他做这种无聊事做了快十年。
当时灵幻就想,这也挺好,没那么轰轰烈烈,就这么水到渠成地走到一起,哪怕没烟花哪怕谁也不明说,都挺好。
比如现在。
只要是他们两人就很好。多说多做多想即多余,只有拥抱亲吻不算。
爱也不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