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我懂了。”
花泽的蓝眼珠转了一转,忽然一拍手,手指像抚摸琴键一样落在了那本厚书上。他说的语焉不详,灵幻新隆却敏锐地察觉到他与影山之间未尽的深意。
而这深意恰恰是影山沉进地壳下的心事。
恶灵先生的心情立刻糟糕起来,但他不动声色,以完美的演技冒充着懵懂愚笨的局外人。
“嗯?懂什么?”
影山咳嗽一声。
“某个永无答案的哲学问题,”花泽笑眯眯地回答,长长的手指又从书本上滑进了口袋,“给,便宜你们了。”
灵幻忽视了递到眼前的两张电影票,继续追问:“什么问题?”
“存在。”
“存在?”
“对,就这个。影山君在烦恼导师给的这个课题。”花泽说。
灵幻的眼睛移到了影山的身上——弟子已经可怜地僵硬住了,虽然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书本,但额上开始渗出冷汗,视线飘飘忽忽是个心虚的意思。恶灵眯了眯眼:“我猜课题里还有死亡。”
影山的嘴角垂了下来,像低头饮水的长颈鹿。
——死亡啊,那是不可碰触的铅灰色的东西。它非善意也绝非恶意,只是深井幽冷的一口苦水,饮下它就经历了两个世界,而同时看到两个世界的少年却开始明白自己作为生者无能为力的浅薄。
灵幻叹了口气,接过了那两张电影票向花泽道谢。
他想揉一揉弟子垂头丧气的发顶,再抱一下,把胡思乱想的弟子从噩梦里惊醒,但最后他还是把脸贴在桌上,慢腾腾地挨近——在距离五公分的时候,影山终于用一只手挡住了脸。
“师父,请不要这样。”
“要不要去看电影?”灵幻隔着手掌朝弟子红彤彤的脸吹气。
“……师父喜欢吗?”
“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灵幻意有所指,“看电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嗯!”
影山点点头,只要问题不在迷茫的范围他就异常干脆。
“花泽君,谢谢。”
花泽比了个“OK”的手势,另一只手在桌子下盲打了一个邮件发送出去。
等到影山发现这个短信电影已经快开场
周围黑得像山洞,只有头顶一束光和许多点亮的手机屏幕,他在这些零散的光线下忽然觉得不安起来。
“师父?”
“在啦,”灵幻立刻回应,他对自己无法发出人类的各种响动也感到无奈,“还没开场,你无聊的话可以玩会手机。”
于是影山这才发现了花泽的邮件。
——“我只能教你如何跟恋人相处,如果对方是恶灵的话,这点知识可远远不够的,去问问那个叫魔津尾的人吧。By 一个仍旧在吃惊中的好友”
“谢谢。”
影山感激地回复,他想跟灵幻说会话,一回头却有些吓到了——一个染着金色头发的男生坐在了本该是灵幻的位置,而师父无所谓地飘在男生的上空。
“那个……”影山捏了捏扶手,他不擅长与别人争论,此时却颤巍巍地揣出了勇气,“这边有人了。”
男生奇怪地四处望了望:“我从一开始就没看到这里有人啊,你朋友?”
“嗯。”
“那他还过来吗?”男生露出没办法的可怜表情。
“如果这里空着的话能不能让我坐一下?我买的座位太偏啦,歪着头好累。”
影山无法说出这里一直有人的话,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
“不行。”
灵幻惊讶地低头望了过去,只看到影山在暗淡的光线下更加深沉而专注的眼睛,它藏在刘海下没精神极了,他却一眼瞧见了里面燃着的一小团火焰。
“喂!茂夫,没关系的,我坐着也是在飘……”
他听见影山的心脏跳得飞快,但这句话后反而奇异地平稳了。
“不行,这里有人。”
影山重复着,对方却褪去了可怜相,改为不耐烦的态度。
“我说其实根本没人吧?开场后他如果过来我再把位置还给他就是了,不要那么不通人情。”
“不行。”
影山已经开始无法应付,但他还是坚决而认真地拒绝,直到灵幻黑着脸从上面飞下来,挡在了两人中间:“让你滚就滚,怎么那么多话。”
他的手臂轻飘飘地在男生头上一挥,穿了过去而毫无打击感,但男生却被一阵彻骨的凉意灌进了大脑,是一种阴森森的寒冷,如果他也可以看到两个世界,会立刻明白这是来自井底的味道。
灵幻又挥了一下,茫然四顾的男生终于恐惧地跑开了。
恶灵先生坐回了座位,他撑着下巴看弟子:“不擅长争论的话避开就好了,我是无所谓的,你看,”他把手伸到影山面前,上面一层模糊的金光,“现在也是飞着的。”
影山现在不想跟他讨论任何和灵有关的事,他有预感,那会是场久违的争吵——也许也不会,但如灵幻所言,他逃避地岔开话题。
“我以为师父会附身到那人身上。”
灵幻本来忘了这回事,忽然又起了跃跃欲试的念头:“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只喜欢师父。”影山说。
灵幻猝不及防地被直球击中,在这句轻描淡写的告白中他听出了火焰烧灼树木的“噼啪”脆响——如果他有心脏的话,大概也是这个声音。
只可惜他现在身为恶灵,连对情爱的感受都朦朦胧胧的。
“我啊,如果在生前遇见你就好了。”
“你在生前的话可不会喜欢我。”
影山一直看着屏幕,带着微妙彩色的白光在他脸上划过,电影上的一只鸟的倒影落在耳骨下。
灵幻哑然失笑:“怎么可能呢?”
“……”
“我们现在这样的差距都能在一起,如果同为人类的话一定更加好吧……那时候的我懂感情,在刚刚你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大概就害羞到不行了。”
“……现在呢?”
“现在啊,”灵幻眨眨眼,“也就是想亲亲你的地步吧。”说完,他气定神闲地等着看弟子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的模样——算是他对没事就乱撩一把的年下的小小反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影山竟然拒绝了。
“这会儿不行。”
他依旧凝视着屏幕,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得尤为异常,灵幻等了等,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茂夫,你看着我。”
“……”
“快点。”
影山像被训斥一样缩起了肩膀,那“噼噼啪啪”的声音止歇,上面又停了只“咄咄”的啄木鸟,他犹豫地转过脸,灵幻先看到了红红的眼睛。
眼睛红红的,月光似的白皙皮肤下眼圈也是红红的,啊,现在鼻尖也是红的了。
完了,他要哭。
灵幻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仿佛在许久之前就看惯了这小子的眼泪所以连他哭泣的动作都熟练地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男生吸了吸鼻子,现在该掉眼泪了。
他等了又等,影山的眼泪还是没有掉下来,这等待的过程已经让灵幻偏离重点,一心想看他什么时候会哭出来。灵幻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把目光放柔又放柔,只等着小孩哭出声他就把他抱在怀里安慰。
‘你太坏了,为什么还有逗乐的心情呢?他现在看起来多么可怜。’
‘因为我是对情爱淡薄的恶灵啊……’
灵幻自问自答,一面理所当然一面却不由自主地觉得伤心。
影山最终也没有如他所愿地哭泣,只勉勉强强的,露出了非常温柔的神情,他不常笑,所以这个笑容淡如轻雾,眼圈红得像朝阳。
“师父想成为人类吗?”
“当然。”——人类是多么好啊。
“……那要成佛吗?”
灵幻已经甚少考虑成佛的事,立刻被问得一愣:“成佛?嗯……很难吧,毕竟我对自己的执念毫无头绪,”他苦恼地说,“更神奇的是,它好像又深了点。”
“因为这个很不安吗?”影山轻轻问。
“谁知道。”灵幻含含糊糊。
“……”
“要说不安的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要告诉我?”
灵幻屏气等待,但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影山在犹豫了一会儿后仍旧沉默。
“真的没有?”
影山又看回屏幕,电影里尚不知自己已经死亡的主角还在迷茫地寻找恋人,他来到了三途川的尽头,看到了生死两条河流——那是山人流下的眼泪。
“如果……如果我可以让师父成佛呢?”
“哈?”
“我的心事如果全部说出来,师父大概就会成佛了。”
“我说……”
灵幻想打断他,但被反过来截住了话头。
“对不起,我很自私。我隐瞒了师父很多事也知道你的执念,知道很多很多师父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说出来的话你就可以成佛了,大概。”
笨拙的主角正想方设法让她停止哭泣,他要通过干涸的河床到达生死之间的地方——恋人正在那里等着他。影山看着这个故事,像有连绵的小石子敲击他的额头,令他痛苦不堪而清醒非常。
“所以师父想要知道吗?”
黑暗中灵幻轻轻叹了口气,他尽可能地收回了身边的光芒,以一个不打扰旁人的茧的姿态思考。
“成佛后就没有记忆了吧?”
“嗯。”
“那和现在也没差别。”
“……但是师父可以成为人类。”
灵幻微笑了下,避而不答:“那么你会开心吗?说实话。”
“……”
“再丢掉一次记忆的人生我也受不了,”灵幻点了点嘴唇,他的金色光芒再次温和地散发出来,“再转世然后出生,记忆全无,性格和境遇随外界而变,人生重新开始,说不定会憎恶这辈子的爱人亲近你死我活的仇人……没什么好处。”
影山惊讶地扭头看他,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个答案。
灵幻怎么好告诉他自己想成为人类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恋爱脑,接受和释放感情的途径都打着折扣——这感觉太糟糕了,他对自己能够爱上影山这件事至今都很惊奇。
“你说我的执念?你知道那是什么?”他挺好奇。
影山老实地点点头:“我认为是记忆。”
这倒是有可能……
丢失记忆算灵幻最牵挂的一件事,初为恶灵的时候他仿佛刚刚睁眼看到世界,存在与意识分离,就像一张白纸沉进河流,他在骤痛的分裂中苦苦思索,难过到一度想要彻底消散。
“你知道我的事?”
“嗯。”
“知道后我就会成佛?”
“大概。”
灵幻纠结了三秒,他伸手抓了抓下巴,又“嗯——”地歪倒在一边:“那就先在你那里存着吧。”
“!”
影山瞪大眼睛,线香般飘渺的烟雾从他面前散去,面前的男人正毫无顾忌地散发着光芒,像一轮小太阳,影山几乎看不到他之外的所有东西了。
“既然知道在你那儿,那我就不急了,再过一段时间告诉我就行。”
“多长时间?”影山认真地记住他说的话。
灵幻摸了摸他的脑袋。
“那就要看你了——临终前告诉我就好。”
哈,终于哭了。
灵幻勾勾嘴角,摸上了心脏的地方,那里属于恶灵的坚冰仿佛静静地消融了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