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
1
灵幻新隆从来没有想到在这座郁郁葱葱的森林中会有一个马戏团。
他生平没亲眼见过这种东西,只在电视上潦草地看过两眼,说不上喜欢有无,大概就是不想看广告时作为无可挑选的节目会停留一下。既然没什么兴趣自然也不会刻意去寻找它的踪迹。
这次过来观看是由于客户的邀约,他推脱不得,便外表欣然地同意了。
剧场晚八点开始,天气不冷不热,浮着层夹带灰尘的植物香味。
森林的路径非常之多,灵幻新隆走了好长一段距离还是孤身一人,倒错来看,自己仿佛在走向一条深不见底的枯井——他对不喜欢的东西总有些形容过分的胡思乱想。
再走了走,前头竟出现了一盏昏黄的小灯,灵幻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对这次偶然先起了警惕的意思,灯光昏黄,几只飞蛾若隐若现贴着灯罩而飞,间或杂了萤火虫。
见他过来,那盏灯稍稍往上抬了抬,露出了来人的脸。
现在灯光柔和场景奇妙,绝照不出人的丑,但灵幻新隆一瞬间还是吓得缩回了脚步,他心头狂跳,等了等才辨认出那张惨白又鲜红的脸竟是个小丑。小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吓到了客人,他走得出奇地快,只一会儿,就停在了灵幻面前。
“欢迎光临,客人。”小丑说。
“你是来接我的?”
“是的,您……”小丑稍稍抬起头,灵幻看到灯光下他像涂了层蜂蜜的黑眼睛,仿佛柔软又仿佛冷硬,“您是灵幻新隆先生吗?”
“是我。”
灵幻看清了他:是个不高不矮的男生,年纪模糊,但应该不至于太大。他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演出服却没有带假发,剪着好像刻意为之的锅盖头,刘海巧巧地抵在他的眼睛上。
眼睛——这是唯一令灵幻新隆无法形容的东西,他用这双奇妙的眼睛看了灵幻的脸好一会儿,带着给人不快感觉的率直。
“该过去了?”
灵幻实在无法在这样诡谲的场景中面对一个小丑,他侧开脸假笑着打断这次注视。
小丑怔了怔,视线飘飘然地下滑。
“请跟我来,”他小声地说,“灵幻先生。”
俩人沉默地走了一路,灵幻的手脚都紧张到僵硬。
临进场时小丑将另一只手攥着的气球塞给了他,他依旧没有感觉到眼前这位客人对小丑的不适,反而露出了点笑——夸张笑脸下又叠了个小小的笑脸,灵幻看到他画成星星的眼睛稍稍弯了一下,才大概懂了他在表达善意。
“谢谢。”灵幻说。
小丑垂下头,白皙脖颈便从假领子里显出了点片段,支伶伶的细。灵幻曾种过一棵白杨,大概就是这个样儿,也是细白坚韧的一条。
因为白杨的情谊灵幻忽然有些心软,顺手帮他拿下挂在头发上的一片树叶,男生小声地说了句什么,灵幻没有听清,刚凑到小丑的嘴唇旁,小丑就飞快地跑开了。
马戏团比自己想得要热闹得多,灵幻在一帮大声谈话的人中艰难地找到了客户,他又撑起笑脸:“您到得真快。”
“是你到得太慢啦。”
男人叫佐藤,是个非常大众的姓氏,性格却毫不客气。
“第一次来,迷了好久的路,”
灵幻狡辩地推卸责任,果然没有说清地点的男人讪讪闭嘴了。
“还好这家马戏团派小丑去接了我。”
他补充。
“小丑?”佐藤惊讶,想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新加的业务吧。”
市场经济嘛,灵幻认同地点头,想要增加黏性就只有提高服务态度了。
他安然地把气球系在座椅上,又怕妨碍到后面的人,折腾了许久只好把红色气球抱在怀里,他总有预感会再见到那个小丑,所以自觉把这份额外的礼物丢弃是件极不礼貌的事,他与客户说了些话,马戏团终于热热闹闹地开场了。
灵幻新隆依旧没从这些演出中得到什么足以产生兴趣的意味,他看起来目光炯炯,表情自然而愉快,实则快困得睡着了——直到那人上了场。
那个小丑。
他被一阵欢呼震得回过神,大脑懵然作响,仿佛置身在大胜后的酒场,然后眼球转了转从宇宙回到了当前,就这么看到了他。
小丑是奇异的,他依旧没有带假发,脸上满是辨不出五官的油彩,红嘴唇几乎画到了耳际,一只眼睛落在星星里,另一只贯穿了一个刀疤图案,表演服也是细瘦的款式,只有脖子上带了一圈滑稽的假领子。
他停在火圈旁,半个身体都是暖红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灵幻觉得他好像在看着自己,在俩人视线对上的瞬间,那双眼睛软了,软劲儿顺着脸颊下滑,男生整个身体都软软地弯了下来,脚尖掂了两下,整个人弹簧似的扬起,瞬间钻过了火圈。他的身体细长,冲势如一把寒光雪白的长剑。
灵幻被镇住了,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气球飘了上去又被系在座椅上的绳子扣住。
“厉害吧,这家的小丑可不一般,”
佐藤炫耀地强调,“他能做到的事简直是神迹。”
“他也都这么看人?”
“什么?”
佐藤在一片吵闹中大声反问,灵幻受不了地朝反方向歪了头:“没什么!”
小丑已经连钻了几个火圈,皆是落地后稍稍一点又窜飞出去。
灵幻越看越觉得这马戏团甚是奇怪,这活都人来……那旁边笼子里的狮子是干嘛的?驯人的吗?
——他很快就知道了。
小丑停住动作,他看起来丝毫没有疲累,仿佛刚刚只是跳过了几洼积水。现在又走了几步,手指摁住了那个铁笼,稍顿了顿,竟将笼子连同猛狮抛了上去,空中笼门大开,狮子窜了出去,在下落到一半的时候,小丑已经跳在了它的背上,钻过了最后一个火圈。
灵幻心脏跳得飞快,连鼓掌都忘了,头顶一声巨响——在人潮里也是稍重的一声,他茫然地抬头,气球碎片无声地落在了面额上,头脑又忽的一空,再回过神已经换了演员。
2
影山茂夫。
灵幻新隆得到了小丑的名字,不知为何总会想起他——想刚刚半空中小丑厚妆下忽然的一笑。
眼熟,十分眼熟。但奇怪,我本不该认识这么一个孩子。
心神不宁迅速开始了细胞分裂似的快速增生,灵幻新隆忍不住先走了出去,在小丑结束表演后也有零散的客人离开,他在此间也并不突兀。
但出乎意料的是小丑竟然在等他。
“灵幻先生。”小丑说,他只换了衣服还没有卸妆,脑门上有点薄汗。
“你在等我?”
“嗯。”
“要做什么?”灵幻问。
“要做什么……”小丑歪歪头,自己也没主意,“说说话可以吗?”
灵幻心头又跳了跳,他摁熄了烟头,摸了摸影山的脑袋——俩人差不多高,他摸了两下先觉得别扭:“你会跟客人出去?”
他问的语焉不详,小丑只大睁着眼睛看他,看不出懂还是没懂。
“可以。”
灵幻新隆这人性格不错,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飘——站不住脚,仿佛他一部分的安稳情绪在出生的时候就被碾碎了,于是人生永远在无趣和寻找间来回度过。这让他很有些享乐主义的意思,但因为对男女之情也淡薄的厉害,所以尚算洁身自好。只不过——只有灵幻知道,自己身体上有个迟钝的开关,若有人触摸到它便真切地触到了灵幻新隆的内部,然而它混在血液里四处流动连灵幻自身也不知道如何启发它,来让自己体会到不无聊的奇妙。
现在影山触碰到了。
灵幻新隆没见过这样的眼睛,活像藏在荆棘里的月光鸟。
于是他向他伸出了手,性的意味。
灵幻新隆带影山回了自己的家,森林木头的香味飞速消散,灵幻彻底放松下来,他把手指放在影山的脸上抹了抹,那层油彩出奇的牢靠。
“先去洗把脸?”灵幻也有点尴尬。
“嗯。”
影山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原地,在灵幻指出方向后才耳朵通红地走到了浴室。
表情嘛,实在看不清。
他洗得极其缓慢,出来的时候脸上仍旧斑斑驳驳,灵幻凑过去闻到了肥皂的香气。
“怎么没洗干净?”
“我已经……”小丑讷讷地解释。
灵幻觉得头疼:“你该不会每天就用水洗洗就完事了吧。”
“嗯。”
灵幻有点难以置信:“你做了几年小丑?”
影山掰着手指算了算又很快放弃了:“忘了。”
“……你还记得自己的长相吗?”
“忘了。”影山说。
啊,这样啊。
灵幻那些不怀好意的暧昧心思忽然歇了菜,他抓着头发叹气,绝望地发现内心再次铺满了初雪般的温柔。
“你等一等。”
他说完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拿了一瓶卸妆水。
“过来。”灵幻冲他摆摆手,男生的脸凑近看显得更加诡异,斑驳如龟裂的残余油彩四处都是,白上叠着红,像浅淡的血液,眼旁是乌黑的,更像是伤口了。
卸妆水把他脸上这些脏污的痕迹溶解,如同溶解黑暗。
灵幻先擦掉了那个刀疤。
男生隐藏的白皙皮肤逐渐显露出来,它终日不见阳光,白得近乎透明,他像触及到一个极易破碎的水母,笑脸下的嘴角平平的,不下垂也不扬起,只是平平一条线,也像个无声无息的水母。
影山的眼球在他抚着的眼帘下飞快地动着,肩膀紧绷。
似乎灵幻的温柔以待让他极为不适。
灵幻又带他洗了洗,现在男生是真的干净了——没有小说里卸下假面就是个帅哥的设定,他长相甚为平凡,是个不怎么起眼却绝不招人厌烦的样子,灵幻又被他的眼神煞到,手指都有点麻。
该怎么说呢?灵幻想要找出对这种眼神的说明,这轻轻骚动着开关的眼神,大概就像墙壁油画,画家画眼睛的时候选了最深的黑色,你长久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块坚硬无感情的石头,然而忽然,他对着你眨了眨眼,那块石头添了高光,透彻了,成了宝石,又成了溪流。
带点惊悚的意味。
灵幻鼓足了勇气,把他摁住。影山也颇为目眩神迷,他脑中出现了曾经在门缝里看到的场景,女人的腿勾在一旁,脸上的妆也盖不住潮红,她长长地吐气,在抬起脖颈时被男人吻住了。
他现在着魔一样吻住了刚刚才见面的客人。
脸洗得过于干净而有些紧绷,影山缓了缓,湿润的气流又覆盖上来,灵幻在亲他的额头。
灯被拉灭,俩人于一团黑暗中滚在一起,灵幻被他纠缠得太紧,甚至要动动手指才能搞明白自己的胳膊在哪儿。
“灵幻师父。”
“嗯?”
灵幻疑惑地眨眨眼睛,伸手摸到了一道水痕。
我哭了还是他哭了?
啊啊……管他呢。
3
夜色很好,月色如入水的海豚溜了进来。
灵幻半夜睁开了眼,看到身边的男生还在睡,他现在闭上了眼,灵幻的开关原该是冷静的。但似乎事与愿违,心口都被血液激得滚烫。
——看来开关跑到了这里。
房间若隐若现着某种味道,他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同时也觉出了自己的荒唐。
仅仅知道对方的名字,连年龄性格、甚至是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发生了关系,灵幻赤裸着上半身叼起了一根烟,打火机在手指上晃了晃,还是把烟吐了出去。
他揉了揉小丑柔软的耳朵和头发,一翻身又睡了。
4
清晨房间有点潮湿,灵幻一摸身边,空的。
他等了大概五分钟,影山端着牛奶走了进来,灵幻闭着眼睛听他走动的声音,在他低头的时候倏尔睁开了眼——恶作剧失败,影山看起来完全没有被吓到。
灵幻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按理说他是挺想跟这人成一成的,无关一生,就是做个恋爱的调剂,但他不知道影山的意思,也许在对方看来俩人就是个交易的关系。
……我是不是该掏钞票?
他没太睡醒,对偶尔闪现的念头有着任性的执行力。
这么想着,竟真的起身拿出钱包塞了几张纸币给影山。
影山看起来不像生气也不像开心,他的小手指原本微微撇着,此时慢慢收了进来,把钞票的底端扣住了,平平淡淡,只是偏头用另一只手把牛奶伸到了灵幻的嘴下。
“喝吗?”
“我自己来。”
不知为何,灵幻突然有些硬着头皮的僵硬感,杯壁温热,牛奶倾斜着冒出了些细小的气泡,他口很渴,牛奶刚到嘴唇边就滑进了胃里。
影山沉静地看着他,灵幻竟在他干净的脸上看出了面具的错觉。
“灵幻师父是忘了我吗?”
“咳!”
影山拍了拍他的背继续说:“我原以为师父昨天邀请我是想起了我。”
“等等!”灵幻新隆惊疑未定,“你喊我什么?我和你认识?”
影山点头,依旧没什么好说,失望惯了的样子。
我怎么——怎么会认识他呢?
灵幻新隆陷入迷惑,他记性很好,在记忆里走了一趟还是没有半点收获。
“给个提示?”
“孤儿院。”
孤儿院倒是去过,当时灵幻去做志愿者,足足待了一个月,他不太惹小孩喜欢,只有一个——啊,只有那一个——
灵幻先想起的是黑暗下的一片水池。无光,边缘藏着乌青水草,上面浮着一个孩子,像漂浮着一具苍白的鱼骨。
5
小孩很轻,惊慌的灵幻把他从池里捞起来只用了一只手。不止是轻,还白,他只是睁着眼任灵幻怎么折腾也不反抗。
“你在干嘛?”
以为自己目睹了一起死亡事件,灵幻新隆吓得面无血色,把小孩手脚上的水草摘了干净才问。
“看星星。”小孩说。
灵幻只觉得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那时比现在的好脾气要差点,闻言立刻质问:“为什么漂在水上?”
小孩不说话了。
灵幻抬头看了看,远远的几处灯光。
他刚到这地方还没分清小孩子的住所,这所孤儿院非常萧条,是原来的一所教堂稍微收拾下充当而成的,好几个建筑物都弃之不用,爬山虎从地基一直撬进墙缝,把石块做成的居所牢牢捆住了,灵幻新隆曾在下面发现过死猫死蛇还有青蛙的尸体,完全没人打理。
“你住的地方在哪儿?”
“……我不想回去。”
灵幻再问他便不说话了,没办法只好把这小子带回了自己暂住的宿舍。
男孩非常固执但也出奇地乖巧,灵幻疑心他受了欺负,但在他身上确实没发现伤痕后也就放下心。
“你到底在水里干什么呢?”灵幻问。
“……”
他没再重复看星星这种拙劣的谎话,只是沉默着。
“又为什么不想回去?”
“……”
“他们的错?”
男生这次开口了:“没有,是我的错。”他说出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眼前的大人显然没给他留出反应的时间而接着发问:“所以去水池是你对自己的惩罚?”
“嗯。”
“但是他们提出来的,对不对?”
他点了点头。
“你不想回去是因为他们没让你出来,对不对?”
“不是,”男生摇摇头,“也是我的错。”
“什么错呢?”
男生抬起眼睛,只是单纯的黑色,灵幻甚至没找到他的瞳孔。
“因为我没有死掉。”
这个回答让灵幻大吃一惊,他迟疑地在男生身上看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出伤口。
“他们想让你死掉?”
男生又不言语了,低着头摆弄手指,细瘦的小腿在高凳子上晃来晃去。
接下来他再没说过话。
第二天男生还是回了那里——他也无处可去,灵幻梭巡地在小子们的脸上看了一圈,似乎是没什么不同的,但他还是嗅出了某种郁闷的异样。
这可糟糕了,这种小孩子简直是身经百战的演员,哦除了影山茂夫——他刚刚从管理员那里知道了男生的名字。
影山茂夫仿佛冰山似的孤独。
而灵幻新隆是真真切切地对这么一个少言寡语又可怜的孩子产生了同情心,于是他把原定一个星期的志愿活动加长为一个月,并让影山茂夫与自己住在一起。
终于在一天晚上,灵幻醒来发现影山茂夫在揪着自己的睡衣哭泣,好了,这小子终于依赖我了,他在小孩的泪水下尤为清醒。
“做了噩梦?”
影山茂夫抽泣着否认了,然后灵幻新隆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神奇的一幕。
小孩子身边的东西都漂浮了起来,枕头,被子,还有一双小小的鞋子,灵幻新隆也飞了起来,他一把扯住枕头,迷迷茫茫地夹抱住了。
“龙套!你先停下!”他刻意喊着昵称。
“我是怪物。”
影山冰冷地说。
灵幻半晌没回过神,忽然扣住了他的肩膀:“你好厉害!”
影山眨眨眼,从预备挨打的姿势慢慢放松了。
“唉?”
“我也会哦,”灵幻微笑着落回了地面,“超能力什么的,其实我比你厉害多了。”
“……真的?”
“但是没办法演示给你看,毕竟这可不是什么拿来炫耀的东西,像拿来对人使用就是完全错误的!”
“错误?”影山初生婴儿似的重复着他的话。
灵幻新隆与他聊了一晚上超能力的事情,俩人还约定了过家家一样的师徒关系。
——现在,灵幻新隆完全想起来了。
“你现在多大?”他脸色灰败地问。
“十九。”
妈的……相差十四岁,我竟然对一个未成年下了手。
灵幻新隆被负罪感扎得生疼,掏出钞票这回事更是让他如芒在背。
“那个,龙套啊,”他用了以前的昵称,“这钱你拿着……给我买点早点回来。”
影山茂夫的手指微松,把纸币轻巧地放在了灵幻的手掌上。
“太多了。”
他亲了亲师父的眼睛,顺便把空杯子拿了出去。
6
这可糟了。
灵幻新隆一边把脏衣服和床单扔进洗衣机一边沉思,但直到他把影山买来的包子吃干净了也没思考出结果。
如果——已经不可能的如果,他在初见影山时就分辨出这是自己教导过的少年,那么他会跟他喝酒、聊天、畅谈人生,而不是滚在一起做了那些事,既然这如果不可能,他就要想出个办法把这事揭过去。
“师父要放糖?”
彼时影山正煮咖啡,身上系着围裙,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一副主人的样子。
糖飘到了手边,灵幻取了两颗,喝了两口只觉得悲从中来苦涩难言。他下定了决心把这场关系掰回正路,但没想到不知不觉俩人又相处了一个多月,嗯,带着关系。
又过了几天,影山忽然忙了起来,偶尔相见也只是短暂地几小时,俩人几乎不做,就围在一起看电影或者做东西吃——在影山到来之后,灵幻里厨房的烤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把他稀烂的厨艺也稍稍刺激地提高了。
他俩不是恋人但也绝非单纯的床伴,恰巧处在二者之间的暧昧定位。
周末影山邀请他去海边,俩人到时已近傍晚,海面灰蓝,尽头是红澄澄的,远眺无路可走,天上的云如长翼缺损。
灵幻早没了浪漫情怀,但扭头看了眼影山,那被遗忘的罗曼蒂克又悄然而至。
“师父,”他的声音带着凉丝丝的空气,“接下来一个星期我可能无法陪你。”
“嗯。”
灵幻点了下头。
影山笑了起来,他极少笑,这次笑又更加与众不同,开朗如真正的十九岁少年,笑得灵幻新隆只觉得他热热闹闹周围一片岑寂。
“我要解决马戏团那边的事。”
“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因为漂泊不定,我很久之前就很厌倦了。”
灵幻新隆既然不热爱马戏团,自然对它的设定有些不熟:他以为那座森林是个根据地,却没有想到马戏团毕竟不是真正的剧场,它长了脚是会跑的,另一方面对影山忽然显露出来的厌烦也很惊讶。
“我以为你喜欢这份工作。”
“只是超能力比较方便,”影山神色漠然,“这个星期过去我就还完了债务。”
“债务?”
影山却不愿多说了。
灵幻身为年长者总对这个小辈有着超脱的包容,如今不得不有些焦躁:“到底什么债务!”
“……”
他沉吟着:“金钱方面我这还有些存款,拿去给他。”
“不是!”
这小子跟小时候一样一激就开口了,灵幻新隆叹了口气,他也不乐意对影山耍心眼,就是这人偶尔闷葫芦似的,太愁人。
“我曾经打伤了团长的儿子,”
影山老实了,“做小丑也是为了承诺,昨天我找到团长说了辞职的事,他要求我……再工作一个星期。”
“所以为什么忽然要辞职呢?”
灵幻再次发问,假装并不在意答案地把目光投向海面。
影山低下了头,从脖颈处开始红了,很快缠绵到眼角又到额头,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俩人无言地沿着海岸线走,灵幻新隆只觉得胸口有种茫然的不安。
“师父,一个星期后我可以搬来你家吗?”
灵幻又自欺欺人地想哎呀那可对我的远离计划太糟糕了,但很快影山又加了一句,“如果一个星期后我没有过去的话,那就算了。”
“嗯?”
“我可能就漂泊到其他地方了。”
7
灵幻新隆跑到休息间躲懒。
他手边一杯咖啡,怀里抱着一盒章鱼小丸子,正放在窗台呼呼吹凉,偶尔来往的人斜瞅一眼他也毫不在意,灵幻最近很有些得过且过的消极态度。
——漂泊是个有意思的词汇,灵幻新隆自认也是个漂泊的人,但他琢磨了许久也没办法安慰自己影山说的是有关性格的话。那些中二的、文艺的,仿佛说出来就能与凡人划清界限,带点可爱狂妄的词语,它们与影山格格不入。
所以影山的漂泊大概指的就是分别。
灵幻新隆咬着章鱼烧想法如远处慢腾腾飞起的乌云。
他当初没有因为影山的到来而真正觉得困扰,此时自然也没有因为他的离开而稍感放松,再一深想,就好像有人往自己的脑子里灌沙子,它们粗粝而糟乱,积压起来便成了信号断裂的雪花电视。
想不通。
灵幻原以为自己早就过了糊里糊涂的年纪。
理智又紧追了情感几步,忽然停止。
连日少眠让他困倦得厉害,趴在桌子上就马虎地睡着了。
睡梦里他坐上了一辆电车,梦清清醒醒,灵幻注视着面前光斑如同注视啃食木头的白蚁,周围满是浅淡的、类似于人体处于寒冬时的冷淡味道,好像围了一圈透明的人,他耳朵里窜进了许多喧闹的叫嚷,眼前仍旧空无一物——这让灵幻有点孤单。过了一会儿,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他无聊地把目光投向车外,似乎是忽然到了夜晚,白蚁暂歇啃噬,只有站台上孤零零立着一个身影。
男孩静静站着,边缘是一层褪了色的淡黄,这让他整个人仿佛是个破旧的立牌。
声音变成了朦胧的液体,它们流进灵幻的鼻腔,他隐约觉得自己曾漂浮在一条河流上看星星,怀里拥抱着一个将要复苏的冰冷孩童。
但等他回过神,电车已经轰隆隆地从站台上飞驰而过,灵幻用力探出上半身往后看,小影山正举手与他告别。
他又于梦里坐直,手里多了根点燃的香烟。
“请不要在车厢里抽烟。”
透明人指责。
“我开了窗子,并且只有这一根,”灵幻思维清楚地解释,“我现在心情挺糟的,所以拜托别说话。”
透明人的声音逐渐变得熟悉。
“这么多烟你要自杀吗!”
灵幻新隆猛地惊醒。
他这才意识到在入睡前自己抽了多少烟,整个休息室都烟雾缭绕的,现在肺部都有点滞胀的浑浊。
“是佐藤先生啊。”
他打了声招呼,身上像附了一层被时间削薄的被子,介乎于冷暖之间,总之不太安适。
出于一种梦里夹带进现实的情绪,他懒懒散散地放弃了打开话题的想法。
“你抽烟太多了。”佐藤不认同地指了指堆积的烟灰缸。
“意外意外。”
“失恋了?”
“哪有的事,”灵幻正把烟灰倒进垃圾桶,闻言一错手立刻撒了大半,为了避免误会他只好补充,“我连恋爱都没有。”
佐藤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男生不是你的小恋人?”
“……哈?”
“我上次见你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原来不是吗?”
灵幻确实不在意恋人的性别,因此多年的相处下来,周围的人都默认他男女不忌,其实这大抵和他的择偶观还是有些区别的,但要解释清楚实在太麻烦——总归大家对他找到同性恋人都没什么惊奇的反应。
“哪一个?向我问路的男生都三四个了。”灵幻含糊地否认。
“那个啊!皮肤很白,五官看起来……没什么特点的那个。”
灵幻真的有些讶然。
“你不认识他?”
“当然不认识,”佐藤奇怪地反问,“我见过?”
他一时间失了声,影山那句不记得自己长相的话此时真切地落到自己面前,如掉落了一只断足的鸽子——这是瞬间的事,一种莫名的责任感让他的人生仿佛剧烈晃动了一下而稍稍停住了轻飘飘的飞行。
灵幻低着头,忽然说:“这个季节有什么可以旅游的地方吗?”
“嗯?”
“适合定居的也可以。”
他补充。
佐藤轻易地被吸去了注意力:“这个时间……北海道的樱花倒是开得不错,定居的话就不知道了,你在考虑退休的事吗?”
“差不多,”灵幻用玩笑的语气回应,“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催促我快和别人一起坐上电车一样。”
他向影山发送出邀请的短讯,俩人的聊天记录最近是在前天,那次告别后灵幻总有点不予理会的意思,现在询问完也随手关机塞回口袋。再抬起头时,终于,他没有应付眼前客户的耐心了。
“您这次过来只是为了关心我的私人感情吗?”
“啊,”对方恍然大悟,“我是来问你,晚上要不要去看演出。”
灵幻心口飞快地凸起跳了一下。
“小丑?”
“没错!据说今天的演出会非常精彩,其实这一个星期以来他都挺卖力的……怎么说呢,原来虽然厉害,但现在和之前比简直是一座雕像活了起来。”
佐藤把这件事归结为小丑年龄所致的开窍。
“他昨天竟然都在面具下笑了,”佐藤叹气,“你没有去看真的太可惜。”
灵幻第二次感到惊讶。
“他平时不笑?”
“谁知道,反正我是没见过,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
灵幻新隆慢慢摩擦着手机的边缘,眼前空气里好像生出了裂缝——如果通过它就能立刻到达影山的身边,那此时的灵幻早就扑了进去。
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他被一种甜蜜的绝望击中了。
“还是八点?”
不自觉地确认了一下。
8
灵幻把座位选在了一个高大男人的后面,除了被肥肉绷紧的黑色T恤他什么也看不见——同样,舞台上的人也看不到他。
是的,灵幻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原来一直在生气,即现在应为冷战状态。
这就像你苦苦纠结该怎么在不伤害另一个人的前提下提出分手,纠结得痛不欲生心烦意乱,结果对方哈哈一笑:“我先走了。”
总之十分欠揍,细想起来简直可以气到吐血。
“你这样看得到吗?”
佐藤无语地看着几乎要把自己团起来的灵幻。
“我有点怕火,上次看完火圈我一个星期都没睡好觉。”
灵幻信口开河,但这种说话方式往往因为太过离谱反而让人容易相信。
他这个人对说谎很有一套,说起来影山也算是从小深受其害的一员,稍稍扯平——灵幻新隆为此心情舒畅地坏笑起来。
演出开始。
灵幻新隆再次确认自己真的对马戏团毫无兴趣。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喧闹的笑声和惊呼,视线超越前面男人的地方只有空荡荡的帐顶,几根红绸和吊环垂下来,时不时有几个穿着艳丽暴露的女郎从上面飞过,男人也肢体苗条,他们扬起交握双手的时候像两只互相哺喂的燕子。
为表示礼貌,灵幻新隆神态自然地鼓掌,眼睛却又和上一次一样飘落在宇宙里。
周遭忽然安静,灵幻猝不及防,单薄的掌声在这寂静里如暮笛短促而刺耳。他有些脸红,控制不住地从男人身后悄悄探出半颗脑袋。
不出预料,舞台正中央站立着一个细长的小丑,依旧黑白分明,脸上画着夸张的笑脸。他微微抬头,火光燃烧在眼底,透出铁锈般的红褐色,像海底持续喷发的火山。
男生正处在一个急速成长的时期。
仅仅分别不过五天,灵幻就在他身上发现了某些新生而积极的感情,还带着新鲜的蜕变味道,一层已然破碎的薄壳稳稳地甩在身后。
“不得了啊……”
灵幻缩回头,掌心滚烫,手指无意识地打开和收紧,“佐藤。”
佐藤完全没有听到他的声音,目光热烈地看着舞台,灵幻忽然觉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支起身子,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这兴奋静谧而清晰,宛如颜色鲜艳形状统一的蘑菇群。
不等他细想,属于影山的节目已经开始了,灵幻与男生之前隔着不短的距离和一座“高墙”,他猜测着影山的动作,于是周围的人再次变得透明,灵幻听到火焰烧灼的呼呼响动和小丑飞起落下的利落脚步。
他仿佛“看”到了他,连面具都是虚构的。
人生再次被盯上木楔,灵幻长叹口气,认命似的打开了手机。
笼子被抛上半空,自己年轻的恋人也带着火焰余温飞起,假领子似乎被燎出一层灰烬——也许只是阴影,然后猛狮撞开了笼门,毫无预料地朝影山撕咬而去。
人群里骤然爆发出破音的尖叫。
灵幻连手机都拿不住,他浑身发冷,眼睁睁看着空中的两个黑影直直地掉下来。眼睛血红的野兽发出一声暴躁的怒吼,接着就是巨响和惨嚎,嚎叫长延到末尾已是断断续续的喘息,像一只病猫卧在暖炉旁的呼噜声,但明显,这个要更痛苦和虚弱得多。
灵幻还记得影山和他说过与这只狮子超乎种族的友谊,它在他手下像只温顺的鹿。
“我差点给它取了你的名字。”
影山当时微笑着说,他的美好记忆乏善可陈,只好反复地和灵幻讲这些。灵幻因此连这只狮子小时候偷吃过几次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
他缓慢地眨着眼,在上下眼皮相触的时候积压的冷汗瞬间爆发,灵幻忙站起来,膝盖重重撞在了座椅上,一瞬间他甚至起了痉挛似的反应。但这毫无用处,所有人都直立站着,四周高墙围堵,他处在一个逼仄的狭小空间里。
灵幻新隆难以置信,他在尖叫和大笑的声浪中冲佐藤喊:“刚刚怎么了?”
“节目!”佐藤整个人处在诡异的亢奋里,他眼睛也发红,脸上带着小丑似的夸张笑容,“但好像失控了!不过放心,我们的安全没问题!”
“我问的是发生了什么!”
“那只狮子自己撞上了柱子!”
佐藤大喊。
灵幻头昏脑涨地踩上座椅,后面的人因此不满地击打他的小腿,不过现在疼痛仿佛是离他极度遥远的事,如同冰下游窜的银鱼。
现在他清楚地看到了舞台。影山正低头呆站着,和他梦境里的姿势没什么区别,眼中火山湮熄,是个沉沉的黑夜颜色,身体边缘的一圈火光也是破旧的黄。那只发狂的狮子卧在一滩血泊中,它活不了了,灵幻从它的眼神里清楚地意识到这个预兆。
但是——但是影山没事——
灵幻新隆一下子瘫软,力气从脚底泄空,膝盖以下钝痛得厉害。迟钝的巨大怒气开始让他头脑发热,灵幻猜自己现在也不太好看,他把那些手用力地踩在脚下:“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不知道他只有十九岁吗!”
“灵幻?”
佐藤似乎被他的反常吓到了,但灵幻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极力不让自己流出眼泪,这个空间有种让人作呕的恶臭,他不想让自己的任何东西遗留在这里。
闷响从地底绵延而来。
他原来以为这只是自己在愤怒中的错觉,动脉的剧烈跳搏往往会在发热的鼓膜里形成类似岩浆的流动声音。然而微微飘起的领带让他很快意识到事情远不止如此糟糕。
没人知道大祸临头,他们依旧尖叫着,希望那只狮子能够重新站起来。
灵幻于这嘈杂的噪音里闭上双眼,首先被他塞进脑子的是一块蛋糕,边缘焦糊,味道差劲;之后是一杯手艺拙劣的拉花咖啡;然后电影、站台、大海、夕阳、漂泊、漂泊。
影山。
现在睁开眼睛。
很好,完全冷静了。
他弯腰脱下鞋子——作为最后的礼貌,然后鼓足勇气踩上前面的头和肩膀,飞快而踉跄地从人群的上方向影山靠近,下面依次开始痛骂并试图把灵幻扯下来,他艰难地躲避着,这简直比在沼泽里还要难以行走。
“龙套!”
灵幻大声呼喊。
影山从空空的思维里惊醒,他眼睛极小幅度地眨动了下,眼前的黑色骤然清晰了起来,他看到大声呼喊的人群和高立其上的男人,随即体内四处爆发的血液凝滞,压力骤然降低到不足爆发的数值,为此他不明所以地叹气,又举起手指,把纠缠在师父身上的手隔开。
慢慢地,灵幻“飞”到了舞台。
“龙套,过来这里。”
影山后退一步,鞋子踏进了粘稠的血液里。
狮子已经断气了。
“它是自杀的,”
影山嗅到了死肉的味道,一种停不下来的冲动让他开始对灵幻解释,“它被喂了药,要杀掉我,但它不想。”
灵幻听懂了,他把影山大略地上下看了一遍,幸而他只有前襟被利爪划破,微微渗出一点血迹,看起来并不严重,仿佛皮外伤。
“先过来我这里。”他重复。
这次影山停在了原地,他绷紧身体,灵幻觉得自己可能抱住了一棵被剥去树皮的白杨,他仔细观察着影山的眼睛,欣慰而酸涩地得出了对这疼痛他尚可承受的结论。
“现在停下超能力,我们先回家。”
“……请等一等。”
这句话再次让影山放松了些,他又举起了手,灵幻顺着方向才看到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一个男人,轮椅的金属条已经歪七扭八,一根断裂的尖锐铁棒即将刺进他的喉咙——影山现在移开了它。
影山站在狮子的旁边发了会呆,灵幻原以为他会掉眼泪,但他很快移开眼睛走到了那个有着仇恨眼神的男人身边,又冷淡地绕开了轮椅,停在一位脸色吓得惨白的老人面前。
他鞠了一躬,并不彻底,微微弯下一个弧度就直挺挺地立起。
“再见了。”
9
灵幻新隆和影山茂夫并肩而行,俩人的掌心都汗津津的。他的脚还是只穿了袜子,在森林里走了一会儿就隐隐作痛。
影山一直出神地望着他,在一副小丑的面具下也看不出什么深情的意思,反而把灵幻看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很快又收回目光,不做声。
“要不你用超能力再把我浮起来?”灵幻新隆揉着脚掌提议。
“不能用了。”
影山说。
“哈?”
“一直以来……”影山露出笑容,月光不甚清明,在他脸上也是个朦胧的虚幻感,“一直以都很感谢师父。”
灵幻皱起眉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和你在一起。”
影山没头没尾地说,有些无可奈何,他握紧的手指终于松开,关节还停留在灰白没有回血的阶段。
灵幻好像听到什么东西消散的细微声音,随即他惊恐地看到影山胸口破碎的地方开始迅速发乌,大量被护壁包住的鲜血尽数涌出。
如他而言。
只能走到这里了。
10
影山从难以想象的困倦里稍稍睁开眼睛,睡眠如河流漩涡,他拼命逆行着才从河面冒出头,眼前是一片雪白,耳边传来绵长但不安的呼吸。
他隐约有点印象,好像有人要求自己醒过来的时候一定要喊醒他。
也只能是师父了。
影山挪动手指,他完全没了体力,超能力也不翼而飞,便只好不停的呼喊:“新隆,新隆。”声音微弱到他都觉得羞愧,然而灵幻却像听到了古钟剧鸣般骤然惊醒了。
“龙套?”
“师父,”他规矩地改了称呼,“这里……”他喘了口气,灵幻体贴地为他接上:“是医院,疼不疼?”
影山感觉不到疼痛,所以老实地摇摇头,那幅度太轻他怕对方没有看清楚,但已然累得舌头都无法动弹。
灵幻摸了摸他的头发,念叨着“不疼就好”只是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下午的时候——也许是下午,他分不太清时间,周遭一切都太亮,终于精神好了一些。
“师父。”影山口齿清楚地喊。
灵幻看到他头微微向外,洗干净的脸颊和枕头的界限都不太明显,却不显得胖反而更加单薄,他比自己高,兴许也比自己重,但此时却伶仃得要命,几乎成了纸片样的剪纸。
“你不像小丑。”
灵幻忽然说。
“那像什么?”影山随他的话而走。
“像个小丑鱼。”
“那师父是海葵吗?”
“不好意思,我可没毒。”
俩人因为这段无聊的对话笑了起来,再停了停,影山眼睛移到了另一个方向,灵幻以为他在看自己的领结,仔细一看发现他只是目光涣散地发呆而已。
等目光再次滑回自己的脸上时却已经带了发白的灰。
“师父,谢谢你。”
“……你说过了。”灵幻喉咙像吞了一把苦沙,他听自己的声音简直辨别不出,仿佛那是来自谷底的低哑痛叫。
影山勉强从眼前的白光里找回意识:“是吗?”想不起来,“那就……再说一次好了。”
“谢我什么?”
“很多,比如……”
灵幻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后面的话。
他握紧了影山的手,软绵绵的,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瘦弱而坚韧的青年可以柔软那么多。
“笨蛋。”
灵幻咬牙切齿地骂出。
他在脑中听到电波的声音,像电影里表示眩晕的手法。心口烧着又扔进了冷水里,水蒸气仿佛和男生的灵魂一起飞远,飘飘忽忽地直往头顶之上。
屋檐之上,天空之上。
手机完全没电了,灵幻自始至终也不知道影山到底回复的是什么。
“要去北海道看樱花吗?”想了想,回复大概也只有“好的。”
他向来如此笨拙。
如果——如果是超乎想象的字数,哪怕只是多了一个称呼,灵幻恐怕都会从这过头的冷静中崩溃,所以他尽可能把这个短信想得很长,长到足以把两人的一切都藏得下。
“另一个世界,我是说在另一个我能从开始就陪着你的世界,”
灵幻想要拥抱他,但影山又忽然重得可以,他双手抖了半天才勉强让自己贴近他的耳朵。
“被所有的人温柔相待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