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转载,吃了这份茂灵,我们从此就是战友了。

【茂灵】1874

1874

 

  影山茂夫是个催眠师,主攻心理方面的问题,或者说他是个擅长使用催眠的心理医生。

  认同他的是病人,不认同他的是朋友。

  没人知道影山真正的内心是什么样的,但那些可爱且数量稀少的朋友还是从缝隙中窥见并断言他不适合这类工作,“你会使用一把满是缝隙的雨伞来阻挡洪水吗?”他们这样劝说影山,毫无恶意,“我很担心你哪一天就被淹死了,你看,你连自己的精神健康都只能勉强维持。”

  “我不做心理治疗,只是从他们的意识里找出症结,一些遗忘的或者深藏的东西,”影山干巴巴地解释,“治疗是其他人的工作。”

  “可是催眠是很危险的事,”朋友依旧不认同,“你该考虑考虑其他工作。”

  “那不是催眠……是超能力。”

  朋友摊手,表示“这有什么区别”。

  影山和他们都暂时处在一个不甚了解似懂非懂的阶段,于是所有关于职业的讨论都无疾而终,一如他们其他试图沟通的话题。

  影山的精神其实并不像朋友所想的那样糟糕,只不过他迷茫了太久又痛苦了太久,即使勉强长大也总难免有些漏洞,于是被磨砺出的精神只是钢铁似的框架,一种急需被填充的紧迫感从成年伊始就纠缠着影山,如同面对空荡荡的鱼缸。

  他一直徘徊的苦境并非“人生”,那只能被称为“世界的入口处”。

  如其他友人所见,影山缺乏欲望缺乏生机,整天不知道又把脑子丢进了哪个宇宙,但火山在彻底死掉之前总不是完全冷却的,他通过触摸他人的情感来真正接触世界,虽然来找他的人大多都精神问题严重,但就算是这一点借由他人人生而长出的触角,他也足够热爱了,既然热爱,便离深渊更远一步。

 但命运向来不爱和人商量。

  几天后,影山忽然看清了这个世界。

 

  那是个失眠的病人,他眼神疲倦得像皱纸,声音稍大稍小都听得不太清楚,他现在只能活在一个合适的区间,上下都是空虚化的沙尘——睡眠快把他折磨死了。

  “我得进入你的意识。”影山给他倒了杯水。

  病人挥挥手,灰蒙蒙的头发垂着:“你随意,”他有气无力,“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梦游还是真实地坐在你面前,我清醒得太久了,只要能让我睡着,你把我的脑子拿走都行。”

  “你没有试过吃药吗?”

  “我现在需要的剂量等同于自杀,”病人笑了下,“医生也无计可施,然后有人向我推荐了你,说老实话,我不信任你,但能有什么办法?至少这是优于死亡的。”

  影山点点头,他倏地抬起眼睛,那里瞬间变得黑沉,深处有些碎冰似的冷光。

  病人打了个冷战:“你怎么进入我的意识?”

  “我已经进入了,你以前是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吗?墙壁是深绿色的。”

  病人惊愕地瞪大双眼,他喉结颤抖了下,像蝴蝶动着细足。

  “啊,是有这么一个地方。”

 

  影山在他的意识里走着,那是个糟透的房子,但它比其他所有的风景建筑人物都要来得醒目——不是色彩或者光泽,而是人们赋予自己最深刻事物的一个标识,你一眼就能看到它,因为它们连缝隙青苔都是清清楚楚的。

  窗户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时不时有大型货车隆隆而过,每次它们经过时连玻璃都在抖动。厨房里正煮着东西,下着雨,煮沸的声音也模模糊糊的,货车继续和雷声一起前来。

  “你在煮东西。”影山描述。

  病人努力回想:“我不记得了。”

  遗忘是常有的事,影山走进旁边的房间,这是和书房相连的卧室,卧室里有股霉味,但收拾得还不错,天色昏暗,所以空间颜色非常不均匀,这时候从书架上突然掉下来了一本书。

  “书?”病人呻吟了声,“好像是有本书,我……或者另外一个人很喜欢读它,是什么?”

  “很重要?”

  “也许。”

  影山只好从灰尘里拿出来它,封面上写着《快乐之学》,一个茶金色头发的男人笑眯眯地站着,做着夸张的宣传姿势。

  “书里的内容是什么?”病人问。

  影山翻阅了下:“一些快乐的事,挺有意思的。想得起来吗?”

  他的注意力完全沉进了书里,其实那些故事写得并不算好,但其内核却把他吸引住了——虽然此时影山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等他一抬头,眼前豁然大亮,房间尽数消失不见,连病人的声音都隔绝在外,茶金头发的男人就这么脱离封面出现在他眼前。

  危险了。影山手心冒出冷汗,这是少有的差错——当他把意识沉进他人的生活后,偶尔会因为注意力的转变而沉入物品的二次意识,也就是说他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跑进了作者的人生里。

  男人二十五岁左右,穿着一身浅灰衣服,整个人看起来像朵轻浮的云,他看到影山时立刻警惕地后退两步:“你从哪儿进来的?”

  影山默默祈祷这位先生千万别生活在他的城市,不然见面简直尴尬到不能更尴尬。

  这只是个事故。

  他念叨着,僵硬地打了个招呼:“你好,请不要报警。”

 

  男人叫灵幻新隆,一直审视地打量着影山,直到影山说看过他写的书才微微放松下来。

  “竟然卖的出去啊……”他小声说了句,然后理所当然地断言,“所以你是我的仰慕者?”

  “呃,”影山冷汗直冒,“大概。”

  “那你过来有什么事?”灵幻示意他坐下,顺手拿好了笔等待签名。

  影山不知道该不该解释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但失误反而是另一种机会,他鼓足勇气说:“我想和您聊聊那本书。”

  灵幻的眼睛闪闪发光:“哦!你接着说。”

  影山翻开厚厚的书籍,书名为《快乐之学》——正是“快乐”这两个字吸引了他,里面自然讲的是如何让自己变得快乐,夹杂着大量的小说般的事例说明,他翻开的是一篇童话:只生活在雨天的男生和普通男人的偶遇,男人教给他阳光和温度,让男生明白世界并不单单是雨伞组成的,人们可以毫无阻碍地交流,用眼睛、手势、心,他们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和他俩一样,雨还是减不去,到最后男人握着男生的手等日出。

  “我想……”影山有些犹豫,他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你可以帮帮我。”

  他第一次向陌生人求助,这希翼难以理解,“关于快乐。”

  灵幻的笑容立刻勉强起来:“人人都有不快乐的地方,你应该多看看人生的可爱之处……”他说不下去了,“可爱之处,明白吗?”

  影山摇头,试图用贫瘠的语言描述清楚这件事:“我遇到过一个失眠的病人,他知道睡眠有多舒服也渴望睡眠,但用过很多很多方法还是睡不好。”

  “那是因为什么?”灵幻好奇。

  “还不知道,”影山回想他看到的房间,“和过去有关,我正在找那个原因。”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很清楚人生有多美好,然而就是没用?”

  “我不了解的事太多了,”

  影山抬起手,在灵幻震惊的眼神中把茶杯里的水悬在指尖,“我从刚刚懂事一直思考到长大,想的都是怎么来面对和使用这份力量,性格也是……想变得受欢迎,但也做不到,”茶水重新回到杯子里,“所以我很喜欢这个故事。”

  灵幻含混地说:“这个故事是下雨时我乱写的,你还是看看其他故事,比如这个乐于助人的,还有这个尊老爱幼!”

  “那些都是虚假的。”

  灵幻豁然抬头,影山坦然而直接地看着他,眼睛比他见过的人都要黑上一截,形状普普通通,灵幻莫名其妙想起了年幼时养的一只兔子,眼睛也是那么黑,不说话不动,每天在角落里抱着它的青菜,灵幻把所有的心情都告诉它,最后那只沉默的兔子带着它和自己所有的秘密死去了。

  灵幻有些惶恐,再一次后悔把那个故事写出来,那是他的梦,而现实中灵幻其实一次也没有遇到过能听他说说话的雨中少年。

你看,秘密是不能说出的,它总会从始料未及的方向给你一下。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影山直截了当:“那些故事里的你都是虚假的,我不想看。”

  灵幻被噎得难得梗住:“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不受欢迎了。”

  “为什么?”

  于是灵幻又被梗了一次。

男生乖乖地坐在他对面,诚恳热切地做好了听他说话的准备,像第一次学五十音的小孩,跃跃欲试,期待从他那里听到起始的“a”。

  灵幻叹口气:“你说你纠结那个力量?难道从小到大没人告诉你那些都是没必要的苦恼吗?”他探过身拍了拍影山的肩膀,影山看到他和发色相同的睫毛,这颜色衬得他眼睛分外温和,即使略带浮夸,“就跟数学很好,跑得很快一样,这是你的特长,你怎么会因为自己的优点难过成这个样子?”

  影山瞠目结舌,这是他在二十岁的人生里听到的第一句话——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件事。

  “会伤害到别人……”

  灵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医生手里的刀都比其他的更锋利。”

  影山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指,张开口——

 

  四周崩塌,影山睁开眼,又回到了那个房间,耳边病人一叠声地问:“影山先生?你怎么样?”

  影山揉揉额头:“出了一点状况……你认识灵幻新隆吗?”

  “谁?”

  “那本书的作者。”

  “没印象……”病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往窗外看看有什么?”

  影山往外一看,随着病人记忆的清晰他所在的卧室已经变成了二楼,外面雨声大作,依旧时不时有货车经过,楼下的树枝上有一块摇摆的纱巾,蓝的,不透明,被雨水湿成了一长条的绳子。

  “蓝色纱巾。”

  病人忽然沉默了,再出声时他说:“我想起来了,我的妻子爱看他的书,她觉得故事非常有意思,‘怎么会有那么快乐的人啊’她每次都说,‘我以为这么快乐的只有你我’。”

  影山并不认同,他用手抚摸着封面上的男人,几分钟前他还抓住了对方的手指,男人的表情惊愕而震动,仿佛也是第一次被人接触——影山不知道他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了什么,那必然是在两人之间相连的雷同的东西,比如孤独。

  灵幻新隆是个演技绝佳的骗子。影山看到他第一眼就明白了这件事。

  “你可以从我的意识里出来了,影山先生。”

  影山眨眨眼,回到了真实世界,那位头发花白的病人若有所思:“我想我明白失眠的原因了,”他语焉不详,“因为我想一直清醒,然后去寻找她。”

  “您的妻子?”

  “是,我很想和你说一说这件事,但我现在太困了,等我睡醒……吧。”

  话音刚落,病人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发出难以想象的鼾声。他的大脑清醒地跑了太久,像终于走到尽头的铁轨。

  影山只好让他在办公室里睡着,他借由这个时间在电脑里检索“灵幻新隆”这个作家,但一无所获,每年出的书跟海洋差不多,很多很多作者的名字还不及浮出就沉进了海底。

  他联系到一位做图书管理的朋友。

  “灵幻新隆?”朋友在对面哭笑不得,“我每年经手的书那么多,还是这种鸡汤文学,找也得找几天……你那什么声音?打雷?”

  影山简单解释了下这件事,他没说自己刚刚跳进一位作者的意识里。

  病人睡了将近十二个小时,“好饿”,他呻吟着醒来。

  在吞下一包饼干后,他复活一样抓了抓头发:“我这算痊愈了?”

  影山难得说了谎,结结巴巴:“还没有,我需要知道那本书的事,你家里还有那本书吗?”

  “应该有,下次我给你带过来,”病人打着呵欠,“现在还要做什么?”

  “我想再进一次你的意识。”

 

  以公谋私的影山再次和灵幻相见。

  “你突然消失,我还以为见鬼了!”灵幻跳起来,但他看起来更像松口气的掩饰——这让影山有点受宠若惊,“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我也不明白。”

  “和你说话还真挺累,”灵幻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到哪儿了?”

  “医生的刀。”

  “那是什么来着?”灵幻已经忘了一大半。

  影山脸上露出一点笑,平缓的,安然的:“无关紧要了。”

  “什么?”

  “我是说,想当面和你聊这些话,我懂了一些,还有一些希望你能教我,”影山揉揉耳朵,上面热得像烧红的铁,“我现在想知道关于你的事。”

  “我?”

  灵幻又想起他那只默默看着自己的朋友,‘你不是孤独的’——这是他在深夜中告诉无数次告诉自己的话,‘你曾经拥有过一只兔子。’——眼睛黑沉的青年离他近了一点:“你的事。”

  “我没什么好说的。”灵幻习惯性拒绝。

  “那个故事,”影山说,“他们等到日出了吗?”

  灵幻觉得必须告诉他那个残忍的真相来避开关于自己的话题,也是梦里真实的结局:“没有,那个男人骗了他。”

  影山瞪大眼睛:“什么?”

  “那个男人也是生活在雨天的,他对于晴天阳光的描述都是来自于书本上的知识,他欺骗了少年,没有开心的人生,什么都没有。”

  “男生真的不知道吗?”

  灵幻卡了壳:“会知道吗?”

  影山又说:“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呢?他只是想和人说话,然后他遇到了同样想和人说话的男人。”

  灵幻倒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他做的不是个清醒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男生是这么想的也说不定,但——“谁想和人说话了!”

  影山避而不答:“所以其实有没有日出都无所谓。”

  灵幻新隆受到启发,同时觉得这个青年锐利过头了,他有些遗憾没有早点遇到对方,不然也不会在聊天中处在下风,男生的直率和敏感简直是针对他死穴而发明的雷达。

 

  俩人的交流继续了下去,影山亲情和友情的确定都来得非常晚,而爱情只用了三十二分钟。

  这刚好是他完成一大块拼图的最佳时间。

  虽然很突然,然而他似乎天生就该爱上灵幻新隆,这不算快也不算早,反而晚得太久了。

 

  “你在什么地方?”最后影山问。

  “调味料市。”

  影山开心地笑起来,他大着胆子宣告:“我明天就会来找你,到时候请多和我说些话,你要教给我怎么使用力量,还要告诉我你的事。”

  灵幻也跟着笑:“希望你下次来的时候不要像个鬼魂了。”他做了个敲门的动作。

 

  影山再次回到现实,他心情愉快,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包饼干递给被笑得莫名其妙的病人。

  “还有什么问题吗?”病人忐忑不安。

  “没有,”影山摇头,“你现在要去找她?”

  “是,我竟然会忘了她,怎么会呢——记忆真是会骗人的东西。”

  影山向他解释这是在病人中常见的现象,病人并没有受到安慰,他唉声叹气地说:“我爱她,她也爱我,那时候我只能租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旁边就是货车的必经之路,它们吵得像无数辆火车,隆隆的,地板都要震碎,但她每天都很开心。”

  “后来呢?”

  “我们经常争吵,你能理解吗?我们爱着彼此却没办法停止争执。”

  影山无法理解,这大概和他天生不善争吵有关,如果我和灵幻——这样想,也许会有争吵,但一定不会是经常——他还处在刚刚陷入恋爱的失常中,思维起码有一半是柔软的云。

  “后来有一天晚上,她说:‘我很爱你,可是无法和你一起生活。’外面下着大雨,在雷声到来的瞬间她就从楼上跳了下去,正好落在一辆货车上,我怀疑她已经计划了很久,不然根本做不到分毫不差,”病人笑起来,在提到自己带着爱意逃跑的妻子时他的声音也灌满水汽,“她只给我留下了一条纱巾。”

  影山忽然发现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事,一件绝对不能意识到的事情。

  “你真的不记得一位叫灵幻新隆的作者了吗?”影山问。

  “时间实在太久了……”

  时间——

  病人目瞪口呆:“影山先生……你怎么了?”

  影山忽然从一种蜂鸣的眩晕里挣脱出来,四下静得可怕,当你把鱼缸灌满水而不放入金鱼时便是这样的声音,他强硬地冲进对方的意识,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本书,书的封面印着灵幻,书边是他的人生履历。

  【灵幻新隆,1890——1974】

  “我真羡慕你。”影山说。

  “可我不一定找得到她,就这么孤独终老也是正常的。”

  病人不明所以,对人生做了最坏也最有可能的预计。

  “真羡慕你。”

  他又说了一次,冷静的,窗外的货车又隆隆飞过。

 

  影山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看清了世界,爱意温暖遗憾——和巨大的痛楚足够把他周围的一切隔阂扯碎,有人来过,给他留下这份礼物,又风似地走了,于是他最鲜活可爱的人生只有三十二分钟,一块拼图的时间。

  “你要把那本书给我。”

  病人说:“我会找给你的。”

  这句话成了一个新的开始,它将彻底颠覆某些根基,如同倒立的海洋。

  影山又看到了灵幻,他站在书桌旁不赞同地看着影山:“怎么那么快又来了?并且你该敲门。”

  这个瞬间,影山决定试着原谅时间和命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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