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无绝衰
1
影山茂夫弄丢了灵幻新隆。
这句话不合情理也莫名其妙,灵幻新隆不是一件物品,是个身高约等于一米八的大男人,他的脚没被影山栓住自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但影山这次的确弄丢了他。
俩人在街上走着,前一秒还在讨论天气和拉面,下一秒灵幻新隆就消失了。影山握着书包在原地转了一圈,困惑地眨眼,信息和情感皆迟钝地从神经末节往大脑传送,在到达的时候影山才回过神,勒令自己无意识暴走的力量恢复原状。
“师父。”
他喊,因为不擅长高声,这句理应着急的呼喊也趋向缺乏波动的冷淡。
没人回应,影山只好一边喊一边走,仿佛真丢了只猫。
走过两条街,他看到一间古旧的房子,周围埋在几棵松柏的繁茂下,显得光线尤其昏暗,只有门前两盏灯笼亮着光,凑近了,扑鼻全是酒香,影山想起来自己的师父确实说过自己会喝酒并且酒量不错,他紧张地握紧包带,上面勒出几道深刻的折痕。
“打扰了!”影山胡乱地挑了句问候的话。
踏进去的瞬间影山便被酒气熏了一下,它们在脑中化成石头状的白雾,不断地滚来滚去,头好像有点重又好像变轻了,影山有点昏沉地往里走,发现店里只有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站在柜台处。
店长冲他点头:“你好。”
“你好,那个……请问有没有看见我师父。”
“师父?”
“灵幻新隆,是位灵能力者。”
店长笑了下:“这可不好回忆,长什么样子呢?”
“他——”影山卡了壳,他发现自己竟然忘了灵幻的长相,身高胖瘦一概不记得,便更加努力地回想,“金色的。”
“金色?”店长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像我这样的金色?”
影山摇头:“大概要深一些,没有这么轻浮。”
“你说话还真是不客气啊,”店长没有生气,他拍拍影山的肩膀,“先坐下,既然找也找不到,不妨在这歇一歇,我这里正好有一个故事,听完也许他就会出现了。”
“不出现呢?”
“不出现……那你还能怎样?当然是继续找,天涯海角,找不到你愿意停吗?”
影山认同:“你说得对。”
2
故事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比平安时期还要早。
那时候事物和现在大为不同,人却没什么变化,鬼怪自然也是,它们通常像个无聊的小男孩一样乱跑,好事坏事都做过,但乱七八糟的几乎都是麻烦事,于是当时和尚与阴阳师也跟着盛行,鬼怪和他们互成天敌,到后来简直打得不可开交,人与人打,鬼怪与鬼怪打,人又与鬼怪打,世道混乱成一锅烂粥。
这天,一位和尚又去化缘,懒懒散散像拖着条硕大的尾巴,他是和尚但出了名的油嘴滑舌。
刚下过一场雨,遍地都是泥泞和水洼,和尚不知道去了哪里,一身扑鼻的冷香,身上的光泽柔和,带点不扎眼的水汽,他正和往常一样挨家化缘,但这次有个相识的姑娘在递出做好的菜时忽然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和尚一惊,眼睛悄悄往上抬,还没看到女生的眼睛——在触及到她脸上的红晕时就吓得寒毛耸立。
“那个……”
“我……”
俩人同时开口,和尚的头皮更加发凉,麻烦麻烦,他悄悄后退,女生察觉到他想跑,激动下便往前踏了一步,正踩在和尚的衣服上。
和尚“哎呦”一声,歪倒在水洼,他正精神紧张,碰到冷水立刻吓得“嘭”得起了烟雾,女生忙去拉他,没拉到手却握住了一根软滑蓬松的大尾巴。
女生一愣,便看到一只金色的狐狸从烟雾中头也不回地窜了出去。
和尚,原是只狐狸。
狐狸也挺倒霉,他化身之术还没学得精通,但今年冬天来得太早,一觉醒来大雪就把一切能吃的东西都给盖住了,懒狐狸傻眼,只好勉勉强强变了个骗吃骗喝的和尚。
他在山上躲了两天,又耐不住寂寞地往外溜。
正慢悠悠走着,在拐角处忽然撞到了一个人,狐狸有点吃惊,常来山上的都是些摘草和打猎的人,现在天寒地冻又刚下过雨,连个麻雀都不乐意出来。
他打定主意装作一只普通狐狸,但男人动作更快,伸手就把他提了起来。
“找到你了。”
狐狸这才看清他的装束,一身黑色狩衣,像是贵族,但他看起来却与那些贵族格格不入,青年皮肤苍白眼神黑沉,狐狸看到他袖子里露出几张符咒的角——原来是阴阳师。
瞬间狐狸满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阴阳师抖抖他:“你把人吓病了,他们要我来捉你。”
狐狸不说话,继续做一只被欺负的普通狐狸。
阴阳师又抖抖他:“快变回来,我好交差。”
青年的眼睛缺乏生气,只是单纯的大,眼珠像雪中一只乌鸦,比起冷淡更像呆滞,狐狸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一时没憋住发出了句人声。
“我不想折磨你。”阴阳师漠然说。
狐狸把嗓子眼那颗心咕咚咽下去,咬牙切齿:“你如果把我带过去,我就说你和我是串通好的,为了骗钱!”
“我不收钱……”
“那就骗色!”
阴阳师看起来不小,但明显对人世还不太了解,立刻被这只厚脸皮的狐狸镇住了:“我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啊,”狐狸嘲笑他,“说不定你来捉我还真是为了某个女孩的芳心,为一己之私就来虐待我这只老老实实的狐狸,太差劲了吧。”
阴阳师不会争执,他舌头像打了结,脸上显出了些不知所措的薄怒——这倒像个活人了。
狐狸摇头晃脑:“我真没害过人,又和你无仇,那姑娘不过是想见我才让你来捉的。”
“见你?”
“这你都不懂?她是想和我成亲啊。”
见阴阳师不解,狐狸的脸忽然变成了人形,场景诡异,但两人都毫无所觉,狐狸挑眉:“长得还行吧?”
“普通。”
阴阳师实话实说,他见过的鬼怪太多,每个化形都是俊男美女,只有这只狐狸不一样,不过这只狐狸的眼睛也和所有的鬼怪都不一样,他眼睛里的光仿佛是最柔的清酒,阴阳师被这种温暖烫了一下。
狐狸嘲笑他没有审美。
阴阳师忽然后知后觉到惊奇:“你不怕我?”
狐狸为他的惊奇而惊奇:“我怕你做什么?”
阴阳师沉默半晌,轻轻把他放在了地上,地上出现了四个梅花脚印,这寒冷到无声无息的山里便好像多了些暖而乐的空气。
“你走吧。”
狐狸歪头:“你不捉我了?”
“不捉了。”
阴阳师说完回身便走,走了五步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狐狸早在这山上待烦了,但困于力量弱小哪里都不敢去,眼前的阴阳师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强大,正是他保护伞的最优选择。
狐狸哼了声:“这不是看你一个人嘛,想陪陪你。”
不知道哪个字碰到了这位阴阳师的神经,他的脸立刻冷漠下来,那些梅花脚印带来的和气再次被冻结,狐狸仰头看着他,只看到他埋在阴影下的眼睛。
“你不要找死。”
这话毫不客气,阴阳师说完后低头站了会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狐狸心想:这人放狠话的时候怎么眼神这么软,软得太有意思了,跟个孩童一样不知所措。他想了想,再次跟了上去。
3
影山听到这儿有些坐不住,他往门口看了又看。
“我该去找师父了。”他说。
店长停住话:“你连长相都忘了,去哪儿找?”
“总会找到。”
“既然怎么都会找到,何不再等等?故事总不会比你找他的时间长。”
影山只好又坐了回去。
4
阴阳师走了三天,狐狸跟了三天。
他像是漫无目的,只是四下看看,这座小破山他走了三天也没出去,饿了就吃带着的食物——狐狸看了看,几块干干的点心,样式很精致但明显已经缺了味道,变成和馒头无两样的东西了。
青年的脸色越发苍白,日光透过睫毛落在脸上也是一个类似伤痕的枯影。
狐狸只好四处给他找来还能吃的野果丢在阴阳师将要去的地方。
阴阳师看到野果停也不停,继续走着,他似乎感觉不到疲惫,只是不断地看,极为享受安静的山间。
狐狸又一次出去找食物的时候遇到了和尚。
“哎呀哎呀,怎么就是不死心呢?”狐狸苦笑,戒备地往后退。
来人是真正的和尚,想必是苦修僧,一身灰扑扑的僧袍,手里的禅杖一股冲天的血腥气,看来杀了不少鬼怪。
完了,不像是想活捉的意思呢。
狐狸只会一个马虎的化形,他试着跑了两步,差点被禅杖敲断腿,和尚连话都不想听,他的花言巧语像落进了一个无底洞。
“你所谓杀怪只是觉得杀人不方便吧!”
和尚依旧不言语,脸上浮出森冷的笑意,持住禅杖便冲着狐狸的肚子砸下去,但最终没有砸到它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撑住了他的禅杖,和尚憋得满脸通红还是下不去分毫。
狐狸一愣,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一身黑衣的阴阳师静静站着,一只手拿着野果,另一只手掌抬起,再握时那根胳膊粗的铁禅杖竟应声而碎,轻描淡写像不小心折断了一根草叶。
狐狸高兴地爪子一探就要往那儿跑,却听到阴阳师惊慌的大喊:“先不要过来!”
狐狸不解,忽然脚下泥土震动,连同岩石都裂出了几个巨大的缝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和和尚都被一道力气抛下山去,他被摔得浑身剧痛,还好狐狸身体软,倒没伤到什么,可惜旁边和尚已经被摔昏了过去,看样子骨头都不知道断了几根。
“喂——”
狐狸颇为不满地抬起头,立刻呆住了,头顶碎石飞落——阴阳师刚刚那一发力,竟然削了一半山头。
最后落下的是阴阳师。
他站在不远处,眼睛只悄悄看着狐狸,像做错了事,满脸都是有话要说的意思但最终还是摇摇头,他把野果放了下来,想了想又把身上所有的符咒和食物都留了下来。
“你别怕,这些都伤不到你。”
阴阳师对狐狸解释,这次是要走出山了。
阴阳师知道自己该回去了,这次跑出来几天已经还算满足,当他走到下一个路口时大路中间整齐放着他的符咒和野果。
阴阳师回头——狐狸正看着他。
“你……你还不走?”
他太惊讶了,胸口被烫得发疼,一句话几乎断了三次才问出来。
狐狸慢慢说:“你对我差我肯定要走,对我好我为什么要走?”
阴阳师犹豫着张开胳膊,狐狸给他看自己满爪的泥,跑到了另一个方向,再回来时已经是个茶金头发的男人,他冲阴阳师笑——眼皮像弯折的扇骨。
一人一狐商量着要去南方,听说那里暖和得连雪都不会有,但事与愿违,刚一出山,阴阳师便被人拦住了。
狐狸听到那几个阴阳师装扮的人喊“大人”又说了许多让他回去的话。
“我还有事。”阴阳师浑身僵硬。
狐狸顿时有点不满,他心想你们看不出来这人不情愿吗,当下要张嘴反驳,为首的人却满脸仓皇地跪了下来。
“您若不回去,就都死了。”
死了?谁死了?
狐狸咽回嘴里的话,满头雾水,阴阳师沉默不语,良久轻轻叹口气。
“那就回去吧。”
5
“不能回去。”
影山忽然说,他听故事入了神,心跳得飞快觉得掌心空落落,有什么冷气从指缝中掠了出去,也许是山里的寒风,虽然它的温暖在那世上仅次于那只狐狸。
店长摇头:“可人毕竟不是先知。”
影山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待得够久了,但又觉得自己像刚踏进来。
“狐狸啊……”
他低声重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那是个压在喉咙里必须要说的一个单词,说完仿佛逃走的寒风灌进了身体里。
“狐狸啊,”
店长跟着感叹,伸手给了影山一杯牛奶,“那狐狸便跟着去了人世。”
6
狐狸原本的目的是想利用阴阳师去一个没有天敌没有饥饿也没有寂寞的地方,他想象中的人世花团锦簇,热闹得像挂在山峰的风铃,正是他羡慕的归所。
刚到城门,阴阳师又把符咒塞给他,这次多了其他随从的符咒,厚得像本古书合集。
“留着。”
狐狸愣在当场,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对方竟一清二楚,他小心地看着阴阳师,却发现他毫无生气的意思。
阴阳师轻声说:“马上要乱了,这些你留着防身。”
“你要去哪儿?乱的地方?”狐狸警觉。
阴阳师抿紧嘴唇,那道枯痕似的阴影又落在他脸上。
狐狸原地踱了几步,依旧笑眯眯的:“有你保护我,还要这种符咒做什么?我才不傻。”
最后他丢掉了那些花团锦簇的世界,陪着阴阳师去了一个冷气森森不声不响的宅邸。
他不再跑,但阴阳师在两天后不见了。
狐狸变回原型找啊找,终于在一处房间里看到了他,阴阳师跪坐在窗前,毫无生气,空气在经过他时介质就仿佛发生变化,是灰沉沉死物一样的寂静。
“喂!”狐狸在窗下喊。
阴阳师浑身一颤,惊慌地跑过去:“别碰!”
“有符咒?”
“嗯。”
狐狸惊讶:“那也关不住你吧,别闹了,快出来,找不到你我快吓死了。”
阴阳师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觉得杀人对不对?”
“杀戮都是不对的。”
狐狸直截了当,他有些惊异一个二十岁的人会问出这种问题,倒不是说有正确答案,但一个人活到二十岁,这些基本中的基本早就该有了自己的一套定论。
阴阳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起来依旧困惑非常。
“鬼杀鬼,人杀人,人鬼又互相杀,有什么意思?鬼怪呢,随心所欲些,弱肉强食,我不杀你我便会死,充其量只是活着的必要动力罢了,但人是不同的,”狐狸侃侃而谈,“既然已经不需要杀人而活,何必由人变鬼?”
狐狸说着说着明白了:“你被关在这儿是被逼着杀人?”
阴阳师迟疑地点头:“是。”
“畜生!”狐狸这句话骂得好笑,但他已经气到口不择言,“好好的逼你杀什么人!”
“我的力量本来就是要用在这上面。”
“谁告诉你的!”
“他们。”
他们是谁?狐狸看这阴森森的宅邸不问了,他叹口气,苦笑说:“我该早早遇到你,被我洗脑总比被他们好,至少我不会害你。你要杀的是这家对头?”
“大概。”阴阳师不清楚。
狐狸受不了了:“你逃不逃?”
阴阳师迟疑地摇头。
“那你要去杀?”
阴阳师再次摇头。
狐狸冷笑:“世界上可没有这么多两全的好事。”
“……有的,”阴阳师喃喃自语,“有的。”
狐狸一怔,因为看出他的死意而真正起了暴躁的怒气:“你到底逃不逃!”这次没等阴阳师回答,他跳起来径直往窗上扑去,只隐约看到阴阳师拼命捏碎了符咒就被一阵剧烈入骨的疼痛刺得昏过去了。
昏过去前他狡猾一笑:“这下看你逃不逃。”
狐狸以为自己会死,如果侥幸不死再醒来时必然能看到南方不见雪的天空,但睁开眼头顶仍是高高的房顶。
他转头看了看,四下不见阴阳师的踪影。
“他去该去的地方了。”
旁边一个男人说。
狐狸的胸口疼得无法动弹,低头看到自己的伤口里竟然隐隐有金色流动,每一流动伤口就扩大几分,又被旁边写在身上的咒文挡住慢慢愈合。
狐狸厉声指责:“你竟然用这种恶毒的东西困他?”
男人一怔,原本铁青的脸微微缓和,他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狐狸。
“你不担心自己的伤,却计较那些小事?”
“杀人是小事?”
“难道是大事?”
狐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记得自己曾见过一只仿佛生于淤泥中的恶鬼,但眼前这人比恶鬼还要恶心难闻,他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也是用这种话教他的吧,但你知道他问我什么?”狐狸太开心了,他哎呦哎呦捂住胸口的伤,“他竟然还是问我杀人对不对,你的教育真是太失败了。”
男人脸黑得更加厉害,忍了半天才没把这只狐狸捏死。
“你是用给我治伤做条件威胁他的?可我相信,他还是不会杀人,充其量也就帮你挡挡对方的攻击,一个最厉害的王牌却不听你的话也怪不得你气急败坏。”
狐狸故意做出怜悯的表情。
男人气得摔门便走。
四天后阴阳师回来看狐狸,狐狸因为伤口疼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膝盖。
他看着他的伤,他看着他的眼睛。
“对不起。”
“对不起。”
俩人一顿,狐狸笑起来:“我受伤是因为给你拖了后腿,你道什么歉?”
阴阳师没说话——他依旧不擅长争吵,只是慢腾腾地摸着他的头,眼神柔软得如果被别人看到肯定要吓得怀疑人生。
狐狸挪了挪,说:“你让个地方。”
话音刚落他就又变成了高大的男人,阴阳师不解,还没等他问,狐狸就把青年抱进了怀里,温和地抚摸头发,一边安抚一边问:“很累了吧?”
阴阳师原先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流泪,上一滴还没彻底滑落,下一滴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自他走后,狐狸每天的目的便是让人不痛快,他甚至还放了阴阳师们要拿来做成式神的鸟妖,这地方灵力充足,几天的功夫竟然让他三脚猫的妖术稍稍长进了些。
下次阴阳师来看他的时候狐狸偷偷把对方的意识和自己的梦境相连。
等他一走,狐狸便迫不及待地入梦。
他梦到阴阳师一身黑衣,孤独地站在山峰之上,双臂打开,超乎常理的巨大屏障以他为中心向两边延伸,把这个宅邸安稳地护在中间。狐狸悄悄潜入他的意识,再张开眼时惊得头皮一炸——无数阴阳师就在他的对面,铺天盖地的法术像末日一样袭来,抬头几乎看不到天空,阴阳师就这样独自面对足以让人崩溃的可怕攻击,狐狸感到他怕极了,对世界的惧怕和对己身随时会失控的惧怕快把他压成一张薄片,但他后面有个必须要保护的东西,所以阴阳师眼中情绪毫无,连滴泪都没有。
他不忍再看,转而向阴阳师的内心走去,那里也是黑漆漆的,只在深处有个刺眼的光团。
狐狸去看,禁不住笑出声。
——那本该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但外表已经打了无数柔光,身上光芒四盛。
狐狸从不知道自己这么好看过。
再醒来时,狐狸满心沉重地等着阴阳师再来,他有话要说,但本该四天一回的见面一直到了第九天也没等到,更糟糕的是狐狸已经完全找不到阴阳师的意识了,每次进去就要被迷雾和血腥味给逼出来。
狐狸这次叫来了男人。
他问:“你觉不觉得他现在非常听我的话?”
男人被狐狸每日的炫耀已经无感,闻言就要起身,狐狸慢悠悠地接着说:“那你说我如果让他下次杀了你们,然后我俩想去哪儿去哪儿,他会不会听?”
男人蓦地盯着他,眼底寒光闪烁:“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不想治我的伤?”狐狸冷笑,一边悄悄施了法,“还不如一起死。”
男人坐在他旁边,忽然极为温柔。
“他生来就是恶魔,我以为你知道。”
狐狸连句话都不想说。
男人又道:“你还没见过他真实的样子吧,看到了再说大话也不迟,没人能接近也救不了那个怪物,”他又喃喃自语,“不过也来不及了。”
说罢,从袖中伸出一把小太刀,把狐狸杀了。
狐狸迷惑他杀了自己后,变成了狐狸鬼。
身体好久没体会过这种轻盈——伤口快折磨死他了,狐狸把这座宅子摸得一清二楚,三拐两拐就逃了出去。
他变成人按照梦里的记忆朝阴阳师走去,遥遥的,只看到阴阳师在的地方黑雾笼罩,原本是山峰的地方已经完全不见踪影。
再走了走,眼前便出现了无数四散而逃的阴阳师,什么仇恨荣华都顾不得,和世人鬼怪没什么两样。
狐狸嘲笑地看着他们,逆行着朝黑雾而去。
“影山——”他大喊,“回来吧——已经没事了——”
阴阳师那里无法走近,狐狸稍微靠近点就感到灵体被吞噬着卷走,他想了想,从各处采了野果,一个个丢进去。
几乎每个野果还没进入黑雾就被吹走。
狐狸不急,这个冬天过去了,正好是春天。到时候果子漫山遍野,他守在这里慢慢丢,丢干净了,正好又到秋天。
一节接一节,可以用到永生永世。
见不到阴阳师,狐狸也用不着成佛,自然也可以陪他永生永世。
他眯起眼,仔细看着黑雾中的阴阳师:“也没什么可怕的嘛,还不准人发个脾气?”
狐狸摇头感叹脾气真大,继续丢着野果。
“碰。”
终于一只野果掉在了阴阳师的身上,已经辨不出五官的阴阳师顿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脚边的野果,歪歪头,脸上显出挣扎的神色。
“茂夫!”狐狸抓住时机大喊。
“灵……幻先生……”
阴阳师僵硬地朝他伸出手,本能想过去抱抱他,但抬起脚却是往后退。
狐狸叹口气,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阴阳师的手腕:“回去了。”
“灵……”
“好啦好啦,知道你委屈。”
狐狸笑眯眯的,却看到阴阳师身上黑气更盛——眼睛呆滞地看着自己飘在空中的脚,他又哭了起来,哪怕在怕得要死的时候眼睛都干干燥燥,现在却哭得像发大水,狐狸看着他哭,等他哭完了身上的黑气也全部消失干净。
此时的阴阳师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他问:“谁杀了你?”
原先在说杀这个字时阴阳师总有种逃避的软弱,但现在他问得平淡,不动声色地像面对一件如同喝水吃饭理所当然的事。
狐狸心里大叫不妙。
“我是自己想死的,”狐狸用尽毕生演技,撑出不耐烦的随意样子,“就算伤口治好也多半废了,不如当个鬼,鬼怪鬼怪,都一样。”
他这么说着,忽然觉得好有道理,不由赞叹自己的急智。
狐狸撑着下巴看周围破碎的光景,又看了看飞散而逃的人们,这次心理阴影后说不定连阴阳术都施不出来了,一群胆小鬼。
“你啊最不会拒绝别人,现在要不要听听我的请求?”
“嗯。”
“不要伤害普通人,不要伤害自己,”狐狸竖起三个手指,“最后一个……”
“什么?”
狐狸拍拍他的肩:“好好的吧。”
他说出口的时候阴阳师的头微微垂了下来,像从松柏变成了垂柳,他快要融化了,手指都无力地垂着。
完了,这小子猜到自己要消失了。狐狸想。
他生平多寂寞,虽然习惯下对感情没多大需求,但有时候也想有个人爱自己——那女生不行,没感觉的爱意算负担。阴阳师倒十分可以,但狐狸现在却只能许愿这世界上谁爱他都行,千万不要是这个人,最好一丁点都不爱他,就好像是面对一个临时搭伙的人。
走了,也只是片飞絮。
但可惜,这片飞絮是眼前这棵垂柳上的,阴阳师把他包在心里,包的严严实实,现在春风一来,终于把他弄丢了。
今年是最暖的冬风,也是最冷的春风。
狐狸又能说什么呢?
以前都是阴阳师不想连累他先跑开,现在他只好自己背过身说声“还会再见的”,走了。
走到远处,狐狸被一条河拦下了,他傻等半天才想起来自己已没有身体,马上连三途河都要过,这条小沟算什么。
遥遥的,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狐狸回过神,看到阴阳师赶了过来,飘飘忽忽,脚下和自己一样悬空一段。
阴阳师,也成了阴阳师鬼。
7
影山问:“结局了吗?”
店长说:“结局了。”
影山松了口气,他此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汗水在杯壁上留下了痕迹,也像一片飞絮。
“那你又是谁?”
店长伸了个懒腰:“我啊,是受了狐狸恩的一个小卒而已,刚刚经过这个城市,一低头竟看到你们,就想着和你过来聊聊。”
影山还要说什么,店长伸手一推。
“去吧,你师父可刚在不久前找回了你,别让他着急了。”
影山一个踉跄,却发现自己踏回了马路,他慌忙回头,该是居酒屋的地方只有一片空地,一只巨大的金鸟腾空而起,很快飞过了这个城市。
“龙套!”
影山听到有人喊他,他回过头,脑中的迷雾飞快消散——先看到了男人暖如清酒的眼睛,以此为起点,那个——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这个男人,师父爱人……还有更高的无法用词汇来说明的身份——就这么从浓雾中跑出来抓住了他的手。
灵幻新隆急得满头是汗:“你去哪儿了?”
当迷雾彻底散去,影山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一些记忆,他想不出自己刚刚去了哪儿,说了什么话和听了什么故事(奇怪,为什么会想到故事?)。
影山抬起手,轻轻摸了摸灵幻额头上的绷带。
“你在这儿。”
他说得没头没脑,因此灵幻听得也不认真,但影山下句话让他严肃起来,影山说:“师父从来没有抛下我,不管是这次,还是最上、铃木,明明……并且在我身边受的伤也数不胜数,却从来都没走开,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灵幻满头雾水。
他把弟子说的事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说。
“因为是你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