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彼萧斯

非爱情

老友知不知

  小酒窝刚开始是忘了他的。

  它活的时间太久，几乎已经不辨季节，只知道春秋的时候街上人多，冬夏时因太热太冷就变得寂寥，但只冬夏见到的人都数不清了，年复一年，它终于对人的印象都模糊了些。开始时小酒窝爱跟着人，人气足的地方恶灵少，一个巴掌大的小恶灵活得艰难，只能偷偷吃点灵素，再大点它就对人厌倦了，兴冲冲地跑去深山荒野，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曾大如巨人也曾小如虱子，交过无数朋友——它们最终尽皆消散了。终于它在那些地方也呆烦，就又飘飘悠悠地回到了人间，它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还没望见，有什么人还未结交，于是唯一的念头便成了让自己活得更长些。

  恶灵无欲，支撑它们活下来的只有执念，小酒窝歪打正着，依旧飘飘悠悠地存在着。

  那时它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进了一个偏执的牛角尖。

  有一天，小酒窝忽然想喝酒。

  吃东西恶灵还是可以吃一点的，救回律的庆功会上它就抱了一桶薯条吃，只不过那东西在它嘴里毫无味道，舌头上的味蕾只是化出的拟态，它把一根薯条塞影山嘴里问：“好吃吗？”

  影山点头。

  小酒窝便努力回想它生前尝到的味道，口感上挺脆，但味道却忘了，只记得“咸”——但咸又是什么味道？想不通了。

  而今它想喝酒。

  酒和薯条不一样，薯条没味道还能吃着玩，酒没味道却丢失了它所有的价值，喝它还不如喝白水，于是小酒窝在街上转了两圈，一头钻进了别人的身体里。

  再睁开眼时男人脸上就多了两团腮红。

  小酒窝附身的人有点落魄，年龄不小，酒窝呼吸了两下就知道这人心情抑郁，导致器官都带点奇怪的钝感，不过小酒窝也不在意这个，它附身过的人数不胜数，急了连鸟兽的身都上过，乞丐富豪，在它眼中是真真正正的皮相。

  这次却有些奇妙，小酒窝一回头看到旁边玻璃幕墙的自己忽然愣住了。

  眼熟，十分眼熟。

  它摸了摸下巴，镜中的男人也摸下巴，等它摸到左耳的缺口时忽然恍然大悟——哦，是他啊！——酒窝不知道他的名字，暂且称为守卫。

  前面说过酒窝附身的人多如繁星，但两次都随便附在一个人身上的事却少见的很，小酒窝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新鲜感，它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抬手打了个招呼。

  “哎呀好久不见。”

  既然算旧相识，并且对这耳朵它还有点歉意，小酒窝便不打算狠坑他，只去超市买了瓶清酒坐在河堤上喝。

  清酒入口辣得他舌头发麻，这体验不可多得，小酒窝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又灌了两口。

  生者啊生者，奇妙。

  小酒窝眼前有点恍惚，只觉得夕阳西下满河的血红金黄，比黑夜有意思多了。后来他知道自己大致醉了，手脚绵软，头重重的，塞满了晒在阳光下的稻草。在倒下时小酒窝脱离了出来。

  清清醒醒，又不醉了。

  这之后，小酒窝偶尔会看见他，后来想想也对，调味料市本身就不大，它又爱乱跑，原来怎么都看不见纯粹是因为不在意，现在记住了他的脸自然能看见了。

  有时候连续两天都能遇见，有时候一个月才能看到一次。

  见到后小酒窝便绕着他转一转，或者远远地看一眼，看当日心情。

  守卫开始时过得确实落魄。

  他年纪不小，糊里糊涂加入了爪，也没成大事到最后都只是个小喽啰，支部解散后他只好又重入社会，磕磕绊绊怎么都不顺利。小酒窝这才知道这人已经没什么朋友和家属了，一切正常人的联系和生活都要靠自己重建。

  小酒窝看着他慢慢调整，跟看一本书似的，男主还在新手村。

  运气会欺负人，守卫越丧气就越容易被人盯上，一次回家时几个混混堵住他威胁他把钱交出来，他以前就是做打手的，几个混混自然不在话下，但刚要动手守卫脑中忽然空了一瞬，清醒时脚边已经躺了一地。

  小酒窝觉得自己还挺像新手村的老爷爷的。

  后来小酒窝出了事，自顾不暇，想想称颂自己为神的人里面说不定有那个男人便觉得有点好笑——这好笑也是更后来了，那段时间他与影山赌气又走了歪路，满脑子都是成神的欲望，别说守卫，就是万千人类堆在它面前都只觉得是蚂蚁，整个人仿佛被拉进了一个虚幻的殿堂里，头脑沸腾，什么都听不见。

  最后侥幸没死，它弄死了伪神但又变成了巴掌大，依旧慢悠悠地回来了。

  许多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其是影山，他惊叹地看了男生半天，又看看他家师父：“本大爷不在的时候你们干嘛啦！”

  灵幻脸上贴着胶带，闻言摆摆手：“没大事。”

  小酒窝哼了一声，打算去其他地方打听消息，一出门竟又遇到守卫。

  守卫已经找到工作安顿了下来，整个人稳定许多，对人生虽然明白得晚，但仍是万幸。

  酒窝看到他手里拿了瓶清酒跑到河堤上，一边喝一边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夕阳西下，满河艳色，和当初没什么两样。

  再后来，守卫交了女友，定了婚姻，他年纪算大因此对感情尤其珍惜，婚礼时来的朋友很多，小酒窝去看了，看他从落落寡合到高朋满座，唏嘘半天。

  小酒窝想这本书也该到结尾了。

  它抱着手臂看，听旁边人起哄谈笑，讲新娘新郎俩人相遇相处的事。小酒窝听着忽然不自在，它意识到自己竟然是空手来的，虽然许多年它都没送过人礼物，但守卫好歹与自己有点缘分，和影山他们不同，似是而非反而很多奇妙。

  小酒窝出去找了半天，还是只摘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河堤上的。

  虽然作为恶灵做什么都很便利，但小酒窝在这方面又太傲气了，它给自己定下许许多多奇怪的规则，自然也有偷窃这项。

  那白花闻不出气味，干干瘪瘪缺乏生气，酒窝想这倒和恶灵挺相配，便飞到了守卫头顶，松手让花落了下去。

  守卫看到白花呆了一呆，忙扭头四处看，忽然定在了小酒窝的身上。

  小酒窝知道他看不见，但那一瞬间还是惊吓出一头冷汗，它冲着守卫略点一点头。

  “祝贺你。”

  “谢谢。”

  守卫说。

  守卫有了女儿，小孩子的眼睛还没被污染，看着小酒窝咯咯地笑，伸手想抓它。

  小酒窝自然不能让她把自己当玩具，躲了几下就狼狈地窜了。

  之后见面就少了，守卫的工作需要经常出差，小酒窝也有自己的事，俩人各自忙碌起来，下次再遇见时竟然过了四年。

  守卫显出了些老态，眼角的皱纹增多，正提着公文包等电车，看起来过得非常不错。小酒窝已经可以变成巨人了，但它还是习惯气球大小，闲着没事便陪着守卫做了一路的电车，到站后分道而行。

  小酒窝想：再等等，等守卫也去世了，就正式喊声“老友”打个招呼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