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的剪刀
影山茂夫触怒了神。
没有原因——或者说,他还没有想明白,但触怒已是结果推导也是全无意义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变得黑漆漆的翅膀,思考了一秒这是不是原因,这念头也转瞬即逝。
他依旧脑袋发空地站在原地:谁知道它是怎么变黑的呢。
神说:我要惩罚你。
哦。
神看着影山的表情忽然不太忍心,他撑着下巴想了又想,身上那层光晕更加四盛:这样吧。
神丢给影山一把剪刀:在我把你流放到暗地之前,你可以带着它去往人间,在人间里你如果喜欢上了谁,就把他头上的一根线剪断,这样他就能堕落到暗地陪你了。
线?影山抱着剪刀迷惑不解。
是的,线。神挥挥手,影山的眼前发生了变化,他看到旁边镜子里自己头上多了根金闪闪的细线,胸口和四肢也有几根细弱的红线。
神解释:人、天使、恶魔都有一根这样的线,它们系在三界的云层之上,一旦剪断便会被驱逐到暗地,等你回来,你的这根线我就会剪断。
影山点头:哦。
他不太在意这个,又指了指胸口的红线:这个呢?
这是你和世间之人的联系,可能是友人可能是爱人也可能是仇敌,不用拘泥于它,你到人间看到喜欢的人只管剪断就好,那么你就不必独自一人了。
影山知道了,他是去挑选玩具熊,他又抬头看,想看到神的头顶,但神实在太高了,他头快仰到断,也只能看到神在一团光芒里的膝盖。
神问:……你刚刚是想剪断我的?
影山低头看脚尖,我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触怒神了,他想,我真是太傲慢。这么自我检讨着,心里还是一点畏惧都没有。
影山对自己也没办法。
影山来到了人间,他眼中的世界严重受到影响,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根不知道伸向何方的白线,身上的线也都密密麻麻,时走时断,又时走时续。
神说自己不必拘泥红线,但影山全无目标,只好顺着胸口那根最红最粗的线往前走。
城市太大,红线的彼岸并不安分,影山走他也走,走了一天影山还是没有见到他,他有点丧气地坐在公园长椅上,把剪刀抱在了手上。
一只猫走过去,影山的目光锁定了它。
似乎察觉到危险,猫竖起全身的毛冲他嘶嘶低吼,影山叹口气,想剪自己胸口的红线玩,他先拿胳膊上一根又细又小的红线开刀,一剪刀下去——全无感觉,影山有些惊奇,他动了动胳膊,摸了摸胸口,一点都不疼不痒。
细想,也对,自己初来乍到连人都不认识,怎么会有感觉呢?
正要对胸口红线下手的时候,一道声音忽然传来:“嗨!”
影山一回头,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抱着猫笑着看他。
“你想摸摸它?”
影山不想摸它,只是想让它陪自己,但两者似乎区别不大就点点头。
男人坐在他的身边,臂弯里稳稳躺着那只猫,他捏了捏猫的肉爪对影山打招呼。
“你表情温和点嘛!”
影山犹豫了下,他忽然不想要这只猫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对方理解这件事,只好扭过头不说话。
男人看他没兴趣,松开手,那只猫立刻欢快地跑了出去。
“你拿着剪刀做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这两个问题影山都无法回答,他低声问:“你是谁?”
“我?”男人才意识到自己突然跑来好像确实不太正常,不过他此时无所事事行程空得能放进去一辆卡车,看到这无聊的小鬼就像看到了自己,“我叫灵幻新隆,就住在附近。”
“我叫影山茂夫。”
影山自我介绍,是个天使,这句台词在喉咙里滚了两圈,还是没说出来,他现在翅膀漆黑,已然不知道到底算个什么,说个鬼也比天使要来得贴切——毕竟他没见过鬼,却知道天使的样子。
“怎么不回家呢?”灵幻重拾那个问题。
“暂时回不去。”
灵幻“嗯?”了一声,中二的离家出走吗……他暗自头疼:“一个人的话会很危险的哦。”
影山毫无波澜地想:是吗。
还好他已稍稍检讨自己的傲慢,这句话到底没说出口。
俩人安静地坐着,看着落叶被风从东吹到西,又飘飘飞到自己脚下。
灵幻伸懒腰:“我要走了。”
他一动,影山忽然惊奇地发现胸口的红线也在动,细微的,像压上了一只小虫,影山顺着看去,发现那根弯弯绕绕的红绳最终结束在男人的胸口上。
灵幻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
“你跟着我干嘛?”
影山抱着剪刀,不动声色地看着灵幻头顶的白线:“我没地方可去。”
没地方可去——那就来吧。
灵幻认为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完全是被一种邪术蛊惑了。
但无可奈何,男生已经被他邀请进了房间,他租住的地方狭小,所幸东西不多,把男生看作是个盆栽也不碍事,不吵闹的孩子就不是熊孩子,就终究有他可爱的地方。
现在他要给这个盆栽补充营养。
灵幻探头问:“吃不吃煎蛋?”
“好。”
“几个?”
影山想了想:“和你一样。”
于是一人两个煎蛋,影山把这个滚烫的食物塞进口中时好像被蜜蜂蛰了一下,灵幻吓一跳忙拍他的背:“快吐出来!这么烫你是傻的吗!”
影山对热和疼都非常新奇,他吐出舌头,看到上面已经泛出深红色——这也挺新奇。
灵幻慌忙给他拿冰块摁在舌头上,过了五秒问:“还疼?”影山点头,过了十秒他又问:“还疼?”
这一摁就摁了五分钟,换了好几块冰,它们全部又变成了水,影山的舌头才恢复成原色。灵幻的胳膊酸得要命,他气冲冲地捏影山的脸:“小心点啊!”
影山听他小声念叨小孩真麻烦,忽然有点后悔把自己保守得变成了一个少年,但现在要是变大,对方肯定会把他当成怪物,于是他继续心安理得地低头吃煎蛋。
晚上时灵幻问:“和我睡一块?”
影山不挑剔,尽管那张单人床确实小得可怜,他寂寞的时候爱把自己塞进缝隙里,手脚都无法动弹,当自己也僵硬成石头就感觉不到孤独了,所以这张床对他来说倒是大小很够。
灵幻睡相不佳,半夜影山被闷醒,他睁眼一看,灵幻的手脚都缠了上来,头窝在自己的颈窝里,头发直往脸上扫,心脏贴在胸口,和红线一起颤动。不知道为什么,影山想到了自己躲在缝隙里的样子,顺手拍了拍灵幻的脊背。
一想对方此时反正睡着,便悄悄长了身高,比男人高一点,手臂一合正好把灵幻圈进了怀里,灵幻抱得松了些,安安稳稳地改为被抱,呼吸间刚好碰到胸前红线。
影山有点发痒,伸手把剪刀丢到了床下。
这体验也十分奇妙。
影山住了三天。
灵幻问他:“你怎么还不回去?”
影山一边吃面包一边说:“还剩四天,四天后我就要回去了。”
灵幻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得到确定时间后反而发起呆。
“这么快啊……”
“嗯。”
“回去后和家人好好谈谈,别那么冲动地离家出走了。不过之后你也可以来找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影山的动作一顿,慢慢点头:“嗯,有可能的话。”
这话真不吉利,还有点薄情,灵幻有些不满,他给这离家出走的臭小子可是做饭就做了三天,闻言立刻皱着脸把影山那边的盘子报复地挪了过来。
“青春期不能吃这么多,会发胖的。”
“这样啊……”影山愣了愣,他不担心发胖问题,只觉得人间太奇妙了,睡眠、进食、发胖,莫名听着喧嚣,他捏着面包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该早点犯错。”
灵幻不解:“什么?”
“早点犯错,然后早点过来。”
“什么什么?”
“然后早点遇到你。”
灵幻还是一脸不明白,影山微微笑了笑——他不记得笑容上次出现在何时,但显然对方没明白这个笑容的难得程度。
影山继续说:“然后和你在一起七天。”
“你们年轻人的想法真挺怪的……”
影山起身坐在他的旁边,歪头靠在了灵幻的肩膀上,灵幻心跳加快,他希望自己没体现出异样,掩盖地推了推他的头:“快起来,好好吃饭。”
影山不起来,灵幻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还是要来找我。”灵幻憋了半天,最后还是说出口,颇咬牙切齿。
影山没说话。
第七日。
天还没亮的时候影山就醒了过来,他睡得不安稳,头上身上满是被网黏住的难过。
灵幻新隆还一无所知,呼吸均匀,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枕头上。
影山抬起剪刀,忽然心跳飞快。他想,我找到了,我想要他,这是我唯一想要的陪我的人,他可以在暗地陪我到永远,我不怕我不爱他,不怕他不爱我——他是那么温柔啊,温柔到比神还要高大,却没那么遥不可及。
他看着灵幻头上那根白线,剪刀已经碰了上去。
刀锋收起,一根线应声而断。
影山闷闷地惨叫一声,他捂着胸口那根断裂的红线,连骨头都在痛,攀附于上的神经血管都吱呀呀地颤动扭曲,‘疼啊疼,’它们说,‘你何不把我们一早都塞进缝隙。’缝隙里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所以你坚不可摧,何必来看看这人间呢?你需要的不是个玩具熊吗?剪断他,把他偷走,藏在暗地。
是啊,影山想,但到现在依旧不后悔是不是无药可救。
还没过去影山就仿佛已至暗地,比现在再痛的事怕也不会有了,也不用怕,想一想,自己去的不过是个更大的缝隙。
男人还是在热热闹闹的地方更合适。
他和灵幻告别,和这个人间告别,手里空无一物。
灵幻新隆忽然惊醒,他摸了摸胸口,奇怪那里怎么痛了一下,正思考要不要去看个医生,一转头被枕头上的东西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根黑漆漆的羽毛。
是什么鸟呢?灵幻摇摇头,又忽然看到桌子上还没有收拾的两个盘子。
我有待客吗?
他皱眉,思考了许久再次摇头。
今天依旧是普通一日,只是胸口疼得厉害。
END